第九十九章 法律第2/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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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她跨进一步,说得准确些,她向前蹦了一步,双臂向桌子伸去。

  她刚才发现阿夫里尼正检查那只她确信在晚上已经倒空的杯子。

  杯子里还有三分之一的药水,和她倒在炉灰里的一样多。

  即使瓦朗蒂娜的灵魂出现在那维尔福夫人的面前,她也不会感到那样害怕。

  是的,这就是她向瓦朗蒂娜杯子里倒进去的又被后者喝下肚的药水的颜色,这就是不能骗过阿夫里尼先生刚才全神贯注的那毒药。尽管杀人者小心翼翼,但上帝或许会创造奇迹,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留下了一个证据,留下了一个揭露罪行的把柄。

  维尔福夫人像一尊恐怖女神似的钉在地上,维尔福把头埋在床上,这时阿夫里尼为了更清楚地检查杯子里的东西,走到窗前,用手指尖伸进去蘸了一滴来尝。

  “啊!”大声说道,“不再是木鳖碱了,我来看看杯子里到底是什么!”

  于是他跑到瓦朗蒂娜房间里一只药橱前面,从一只银盒里取出一小瓶硝酸,滴了几滴到那液体里,液体便立刻变成血红色。

  “啊!”阿夫里尼自言自语,“现在已不是马钱子了,那这是什么?”

  于是,他跑到瓦朗蒂娜卧室里一直由镜柜改装的药橱前面,从一个镀银小格屉里取出一个硝酸瓶,抽出几滴放进乳白色的液体中,这液体立刻变成红色的反应物。

  “啊!”阿夫里尼叫道。这惊叹中既像法官揭露事实后的恐惧,又像学者揭示题解后的喜悦。

  维尔福夫人转身过去,片刻,她的眼睛里喷射着火焰,接着又变得暗淡无光,随后便踉踉跄跄,用手摸索着寻找门口,稍后就不见了。

  一会儿,门外传来身体跌倒在地板上的声音。

  但没有人注意它。护士正在注意化学分析,维尔福沉浸在悲哀里。

  只有阿夫里尼用他的目光跟随着维尔福夫人,注意到她仓皇地退出去。

  他拉开爱德华房门口的门帘,向维尔福夫人的房间里望,看见她晕倒在地板上。

  “去帮助维尔福夫人,”他对护士说,“维尔福夫人病了。”

  “但维尔福小姐——”护士犹豫地说。

  “维尔福小姐不需要帮助了,”阿夫里尼说,“因为她已经死了。”

  “死了!死了!”维尔福悲痛地喃喃道,在他那铁石一样的心里,悲痛是一种新奇的感觉,所以听起来也就更加撕心裂肺。

  “死了!是您说的?”一个第三者的声音叫起来,“谁说瓦朗蒂娜死啦?”

  维尔福和阿夫里尼同时转过身去,瞥见莫雷尔站在门口,他满脸苍白,神色紧张,表情可怕。

  事情是这样的:

  莫雷尔按往常的时间,来到通诺瓦蒂埃先生房间的小门跟前。

  但跟往常不同的是,他发现门开着,因此他无须拉铃就进了门。

  他在前厅里等了一会儿,想让随便哪个仆人把他领进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去。

  他喊了一声,但没有人回答;因为我们知道,宅子里的仆人都跑空了。

  这天,莫雷尔本来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安,基督山向他许诺过瓦朗蒂娜会活下去,直到目前为止,这个许诺是不折不扣地兑现的。每天晚上,伯爵带给他的都是好消息,而这些消息第二天又总是由诺瓦蒂埃亲自证实的。

  但是,眼前的这片寂静使他感到很奇怪,他喊了第二遍、第三遍,仍然是一片静寂。

  于是他决定上楼去。

  诺瓦蒂埃的房门也像其他的房门那样大开着。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那老人照常坐在他的圈椅里;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表示着一种内心的恐惧,那种表情从他苍白的脸色上得到了证实。

  “您身体好吗,先生?”莫雷尔问,心里感到了某种恐惧。

  “好!”老人闭目示意,但他的脸上却显出更大的不安。

  “您在想心事,先生,”莫雷尔又说,“您需要什么东西,要我去叫一个仆人吗?”

  “是的。”诺瓦蒂埃回答。

  莫雷尔几乎把自己的身体都挂到了铃绳上,就是把绳子拽断了也无济于事,因为不会再有仆人了。

  他转过身去看诺瓦蒂埃,苍白悲伤在老人的脸庞上愈来愈明显起来。

  “噢!”莫雷尔喊道,“为什么没有人来?这屋子里有人病了吗?”

  诺瓦蒂埃的眼睛似乎要从眼眶里迸射出来。

  “出什么事啦?您吓坏我啦。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出事啦?”

  “是的,是的。”诺瓦蒂埃表示。

  马克西米利安想说话,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踉跄了一下,靠在壁板上。然后他抬手指一指门口。

  “是的,是的。”老人继续表示。

  马克西米利安一步并两步冲上那座小楼梯,而诺瓦蒂埃的眼睛似乎在对他喊:“快一点!再快一点!”

  一眨眼,年轻人已穿过几个房间,到达瓦朗蒂娜的房门口。

  他无需推门,门是大开着的。

  最先听到的是一阵呜咽声。他仿佛透过一层云雾似的,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跪在地上,头埋在一堆凌乱的白色床幔里。一种恐惧,一种可怕的恐惧。使他像给钉住似的,呆在了房门口。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说:“瓦朗蒂娜死了,”而另一个声音像回声似的应答说:“死了!死了!”

  第一○三章

  马克西米利安

  维尔福正在痛苦的发泄中被一个外人,有点羞见人颜,于是便站起身来。

  二十五年来,他从事的可怕的职业生涯使他或多或少变成了一个非正常的人。

  他的目光茫然片刻,最后落在莫雷尔身上。

  “您是谁,先生,”他问道,“您难道忘记了,在一个有私人停放的家庭是不该这样闯进来的吗?”

  “请出去,先生,请出去!”

  莫雷尔依旧一动都不动;他的眼光离不开那张零乱的床和躺在床上的那个年轻姑娘惨白的面孔。

  “请出去!没听没有!”维尔福厉声喝道。这时,阿夫里尼则走过来,想劝说莫雷尔走出门去。

  莫雷尔精神失常似的把那个尸体看了一会儿,然后用眼光慢慢地向房间四周扫射了一遍,最后把眼光落在那两个男人身上;他张开嘴巴想说话,虽然他的脑子里有许多排遣不开的念头物理学哲学对物理学的研究成果作哲学的概括,研究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走了出去了,他神志昏迷,使维尔福和阿夫里尼暂时记忆当前最关切的那件事情,互相交换了一个眼光,意思是说:“哲人是个疯子!”

  但不到五分钟之久,人们便听到楼梯在巨大重压下的呻吟,看见莫雷尔以超人的力量,双臂端着诺瓦蒂埃的轮椅,将老人搬上了二楼。

  上楼以后,他把轮椅放到地板上,迅速地把它推进瓦朗蒂娜的房间。

  这一切都是在几乎疯狂的亢奋状态下完成的,那青年的气力这时好像比平时大了十倍。

  但是,更让人感到惊骇的,还是莫雷尔推到瓦朗蒂娜床边的诺瓦蒂埃的那张脸,那张智慧在展示它的全部精神力量、眼睛凝聚着全部精力用以代替其他官能的脸。

  他苍白的脸和那因激动而发红的眼睛在维尔福看来像是一个可怕的幽灵。

  每一次他与父亲接触的时候,便总要发生一件可怕的事情。

  “看他们干了些什么事!”莫雷尔厉声叫道;他一只手依旧扶着刚刚推到床前的轮椅的靠背,另一只手指向瓦朗蒂娜。“您瞧,爷爷,您瞧呀!”

  维尔福往后退了一步,惊讶地望着这个青年人,他认不出他是谁,可是他却叫诺瓦蒂埃爷爷。

  这时,老人的整个心灵仿佛都体现在他那两只充血的眼睛上;随后,颈部的筋脉都暴了起来,瘫痪患者布满全身的那种青紫色,从他的颈部、脸颊和太阳穴上泛了出来。这种内心极度激动的表现,只差了一声吼叫。

  而那声惊叫声是从他的毛孔里发出的——因此才比无声更可怕。阿夫里尼迅速向老人冲过去,给他喝了一种强烈的兴奋剂。

  “先生!”莫雷尔抓住瘫痪老人那只潮湿的手大声道,“他们问我是谁,说我没有权利到这儿来!噢,您是知道的,请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吧!”

  那青年已经泣不成声了。

  “请告诉他们,”莫雷尔用嘶哑的声音说,——“告诉他们我是她的未婚夫。告诉他们她是我心爱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爱人。告诉他们呀——噢!告诉他们那具尸体是属于我的!”

  说着,年轻人用痉挛的手指用力地紧紧抓住床边,沉重地跪倒在地上;这么一个坚强的男子汉,骤然间垮了下来,这真是一幕触目惊心的场景。

  这样的悲痛,实在太令人伤心了,德·阿夫里尼不禁转过脸去,以便掩饰一下自己的情绪,而维尔福也不再要求对方作进一步的解释,他不由自主地像被一种磁性吸住似的,向年轻人伸出手去;当我们在为失去一个亲人哭泣时,那些曾经爱过他或她的人,就会有这种吸引我们的磁性。

  但莫雷尔没有看见这一切;他抓住瓦朗蒂娜那只冰冷的手,他欲哭无泪,呻吟着用牙齿咬着床单。

  此时,只能听到房间里的啜泣声、叹息声和祈祷声。夹杂在这些声音中的是诺瓦蒂埃那呼噜呼噜的喘息声,每一声喘息似乎都可能随时会使老人的生命戛然中止。

  最后,这几个人之中最能自持的维尔福说话了。

  “先生,”他对马克西米利安说,“您说您爱瓦朗蒂娜,您和她订有婚约。我作为她的父亲却不知道这一切,我看出您对她的心是真挚的,所以我宽恕您。”

  “但是,您知道,您所爱的人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她与人世间已最后的告别了,先生,把那只您希望得到的手再在您自己的手里握一次,然后永远与她分别了吧。瓦朗蒂娜现在只需要神甫来为她祝福了。”

  “您错了,先生,”莫雷尔直起一条腿,单膝跪着喊道,悲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剧烈地刺穿过他的心,“您错了。瓦朗蒂娜是死了,但她不仅需要一位神甫,还需要一个为她报仇的人。”

  “维尔福先生,请您派人去请神甫,我来为瓦朗蒂娜报仇。”

  “您是什么意思,先生?”维尔福不安地问。莫雷尔的话使他感到不寒而栗。

  “我是说,先生,您有双重身份,作为父亲您已经伤心够了,作为检察官请您开始履行责任吧。”

  诺瓦蒂埃的眼睛亮了一下,阿夫里尼先生走到老人身边来。

  “诸位,”莫雷尔说,所有在场的人的表情都没逃过他的眼睛,“我明白我所说的话,你们也同样明白,瓦朗蒂娜是被人害死的!”

  维尔福垂下头去,诺瓦蒂埃用目光表示同意阿夫里尼的意见。

  “然而,先生,”莫雷尔继续说,“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一个人即使不像瓦朗蒂娜这样年轻、美丽、可爱,一旦他或她骤然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了,我们也不能不闻不问,就那么听任他或她消失不见呀。”

  那年轻人用仇深似海的眼睛看着维尔福,维尔福则把求助的眼光从诺瓦蒂埃转到阿夫里尼。

  看到医生和他父亲的眼睛里都没有同情,又转向马克西米利安那样坚决的表情。

  老人用目光表示说:“是的!”阿夫里尼说:“一定的!”

  “先生,”维尔福说,那三个人的决定和他自己的情感纠缠在一起,——“先生,想必是您弄错了,这儿不会有人犯罪。命运在打击我,上帝在磨炼我。这些事情的发生的确可怕,但并不是有人在杀人。”

  诺瓦蒂埃的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阿夫里尼刚要说话,莫雷尔伸出手臂,阻止了他。

  “我告诉您,这儿有杀人犯!”莫雷尔说话时虽然压低声音,但丝毫没有减轻威慑的力度。

  “我要告诉您,这是最近四个月来被打击的第四个受害者。”

  “我要告诉您,四天前,就有人企图要毒死瓦朗蒂娜了,但幸亏诺瓦蒂埃先生早有防备,凶手没有得逞。

  “我要告诉您,凶手增加了一倍的毒药剂量,或者更换毒药了,但这一次,她成功了。

  “我要告诉您,所有这一切,您和我一样知道得很清楚,因为这位先生曾以医生和朋友的双重身份对您事先警告过。”

  “噢,您胡说八道,先生!”维尔福大声嚷道,竭力想从他已经陷入的被动局面逃脱出来。

  “我胡说?”莫雷尔说,“嗯,那么,我只有求助于阿夫里尼先生本人了。”

  “请您问问他,先生,问他是否记得,就在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在这座房子的花园里,他说了一些什么话。您以为花园里当时只有你们两个人,您把圣·梅朗夫人的惨死,像刚才那样归罪于命运,归罪于上帝,您由于推脱责任造成了瓦朗蒂娜的被杀。”

  维尔福和阿夫里尼交换了一下眼光。

  “是的,是的,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吧,”莫雷尔说,“因为这些你们以为只有沉寂的夜空听见的话,都落进了我的耳朵里。是的,自从那个晚上以来,我眼看着德·维尔福先生包庇他的家人犯罪,是理应向当局去揭发的;那样的话,瓦朗蒂娜,我心爱的瓦朗蒂娜,我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成为杀死你的帮凶了!可是,这个帮凶现在是会为你报仇的;这第四次的谋杀是明目张胆地干的,是人人都看见的,瓦朗蒂娜,如果你父亲不管你,那么我,我向你发誓,我一定要把那凶手找出来。”

  莫雷尔那强壮的身体几乎要爆炸了,这一次,好像连上帝也同情那个可怜的年轻人了,莫雷尔如骨鲠在喉,继而号啕大哭;不听话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他大哭着扑倒在瓦朗蒂娜的床边。

  这时,阿夫里尼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同意莫雷尔先生的意见,要求公正地处罚罪犯,一想到我怯懦的怂恿一个凶手,我心里非常难过。”

  “噢,仁慈的上帝呀!”维尔福沮丧地说道。他被他们悲愤而又坚决的态度征服了。

  莫雷尔抬起头来,看见老人的眼睛里迸射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如火一样的光。

  “瞧,”他说,“瞧呀,诺瓦蒂埃先生想说话了。”

  “是的。”诺瓦蒂埃表情可怕地示意说,这位可怜的瘫痪老人的全部功能都集中在这目光里,因此他的表情更可怕。

  “您知道那个凶手吗?”莫雷尔问他。

  “是的。”诺瓦蒂埃表示说。

  “您立刻告诉我们!”年轻人激动地叫起来,“听啊,阿夫里尼先生!听啊!”

  诺瓦蒂埃向不幸的莫雷尔凄然一笑,这是他曾多少次用眼睛向瓦朗蒂娜表达温存而让她高兴的一种笑,然后他全神贯注。

  当他的目光和莫雷尔的目光相遇后,他又把视线转向门口。

  “您是想让我出去,先生?”莫雷尔伤心地问。

  “是的。”诺瓦蒂埃表示。

  “唉,唉,先生,可怜可怜我吧!”

  老人的目光好不动情地依旧望着门口。

  “我还可以回来是吧?”莫雷尔问。

  “是的。”

  “就我一个人出去吗?”

  “不。”

  “我该把谁带走呢,检察官先生吗?

  “不。”

  “医生?”

  “是的。”

  “您要和维尔福先生谈话?”

  “是的。”

  “他能懂得您的意思吗?”

  “是的。”

  “噢!”维尔福说,调查工作可以在私下进行了,他几乎高兴不已。“噢,放心吧,我能够懂得家父的意思的。”

  阿夫里尼扶住那年轻人的胳膊,领他走出房间。

  这时,整幢房子被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

  终于,一刻钟过后,传来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维尔福出现在客厅的门口,德·阿夫里尼和莫雷尔此时正等在这个客厅里,一个在沉思冥想,另一个激动得似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你们可以来了。”维尔福说。

  他领着他们回到诺瓦蒂埃的轮椅旁。

  莫雷尔凝神专注地看着维尔福。

  检察官脸色青白;大滴汗珠从他的脸颊上滚下;他的手里的一支笔已经捏碎了。

  “二位,”他用一种嘶哑的声音说,“你们用人格向我担保:绝不把这个可怕的秘密泄露出去。”

  两个人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我恳求你们!……”维尔福继续说。

  “但是,”莫雷尔说,“那个罪犯——那个杀人犯——那个凶手呢?”

  “请放心,先生,正义会得到伸张的,”维尔福说,“家父把罪犯的名字告诉了我;家父也像您一样地渴望报仇,但他也和我一样地恳求您,不要把谋杀的秘密张扬出去。是吗,父亲?”

  “是的。”诺瓦蒂埃坚决地表示。莫雷尔不禁发出一声恐怖和怀疑的叫声。

  “噢,先生!”维尔福抓住马克西米利安的手臂说,“家父是个很坚强的人,他提出了这个要求,那是因为他知道,而且确信瓦朗蒂娜的仇一定能报。是这样吗,父亲?”

  老人做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维尔福继续说,“父亲是了解我的,我已向他发过誓。放心吧,二位,在三天之内,司法机关所需的时间更短,我要向谋杀我孩子的人报仇。我报仇的手段会让最最勇敢的人看了也会发抖。是这样吗?父亲?”

  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咬牙切齿,紧握住老人那只没有感觉的手。

  “他答应的这一切一定会得到履行吗,诺瓦蒂埃先生?”莫雷尔问道。阿夫里尼则用目光探寻着。

  “是的。”诺瓦蒂埃带着一种凶狠的惬意表情回答。

  “那么请发誓吧,”维尔福把莫雷尔和阿夫里尼的手拉在一起说,“你们发誓要保全我家的名誉,让我来为我的孩子报仇。”

  阿夫里尼转过头去,轻轻地说个勉强的“是”,莫雷尔挣脱检察官的手,向床边冲去,在瓦朗蒂娜冰冷的嘴唇上吻了一下,然后就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叹,跑走了。

  我们已经说过,所有仆人都已跑光了。

  所以,维尔福先生不得不请求阿夫里尼先生主持全部治丧事宜。在大城市死了一个人,手续烦,讲究多,尤其是在这多事之秋,死了人更要步步小心。

  不管别人怎么安慰劝说,诺瓦蒂埃先生还是不肯离开他的孙女儿,他的眼泪默默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这种无言的痛苦和沉默的绝望,让人目不忍睹。

  维尔福回到书房里,阿夫里尼去找市政府专门负责验尸医生,那位医生因其负责验尸,所以被人称为“死医生”。

  半个钟头以后,阿夫里尼先生带着“死医生”回来了。发现大门是关着的,由于门房和仆人们已经逃走,维尔福只能亲自出来开门。

  他陪他们回进屋子,但到楼梯口就止住了步:他没有勇气再走进那个停放着尸体的房间。

  诺瓦蒂埃仍坐在床前,像死者一样的苍白、沉默寂然无声。

  “死医生”漠不动情地走到床前,揭开盖在死者身上的床单,稍微掰了掰姑娘的嘴唇。

  “唉,”阿夫里尼说,“她真的死啦,可怜的孩子!您可以走了。”

  “是的”医生简洁地回答,放手把床单又盖在姑娘身上。

  诺瓦蒂埃发出一种呼噜呼噜喘息声。

  德·阿夫里尼转过脸去,只见老人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好心的医生明白,诺瓦蒂埃的意思是说他想再看看他的孩子,于是就把老人推到床前,趁那个死人医生把碰过死人嘴唇的手指浸到漂白液里去的当口,掀起床单显露出那张犹如安睡的天使那般安详白皙的脸庞。

  老人眼睛里滚下眼泪,表示了他对医生的感谢。

  “死医生”那时已把他的验尸报告放在桌子角上;他的任务完成后,阿夫里尼便陪他出去。

  维尔福在他的书房门口遇见他们。

  他对医生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然后转向阿夫里尼说:“现在请个神甫吧?”

  “您想特地去指定一位神甫来为瓦朗蒂娜祈祷吗?”阿夫里尼问。

  “不,”维尔福说,“就近找一位好了。”

  “近处有一位善良的意大利神甫,”“死医生”说,“他就在您的隔壁。我顺便请他过来好吗?”

  “阿夫里尼,”维尔福说,“那就麻烦您陪这位先生一起去。把大门钥匙带上这样您进出就方便。您带那位神甫来,我领他到瓦朗蒂娜的房间里去。”

  “您希望见见他吗?”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您是能原谅我的,是吗?一个神甫,想必是能理解所有各种悲痛,包括父亲失去子女的悲痛的。”

  维尔福先生把钥匙交给阿夫里尼,向那位“死医生”道了别,就回到他的书房里,开始工作了。

  对于某些人来说,工作是医治悲伤的良药。

  两位医生下楼来到街上时,瞧见一个身穿长袍的教士站在隔壁房子的门口。

  “这就是我所说的那位神甫。”医生对阿夫里尼说。

  阿夫里尼上前去同那位神甫打招呼。

  “先生,”他说,“您愿意为一个刚失去女儿的不幸的父亲尽一次伟大的义务吗?他就是维尔福先生,那位检察官。”

  “啊!”神甫的意大利口音很重,“是的,我听说那座房子里死了人。”

  “我正要去自荐,先生,”那神甫说,“恪尽职守原是我们的职责。”

  “死者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是的,这我知道,是从那幢房子里逃出来的仆人告诉我的。我知道她叫瓦朗蒂娜;我已经为她祈祷过了。”

  “谢谢您,先生,”阿夫里尼说,“既然您已开始您那神圣的职责就请继续下去吧。请去坐在死者的身边,他们全家人都会感激您的。”

  “我这就去,先生,谁的祈祷也不会比我的更虔诚。”

  阿夫里尼搀住那神甫的手,没有去见维尔福,径自走到瓦朗蒂娜的房间里,那个房间没有任何变动,殡仪馆的人要到傍晚才来收尸。

  神甫一走进房间时,诺瓦蒂埃异样的眼光就和着他的目光相遇了,也许他发现这个人的目光很特别,因为这个人的目光一直盯着他。

  阿夫里尼嘱咐神甫不仅关心死者,而且请他要照顾活人。神甫答应说,他既会专心为瓦朗蒂娜祈祷,也会细心照料诺瓦蒂埃老人。

  神甫立刻郑重其事。也许为了他在祈祷中不受干扰,也许为了诺瓦蒂埃在痛苦中不受干扰,阿夫里尼先生一走,神甫不仅闩上医生出去的那扇门,而且也关上了通向维尔福夫人房间的房门。

  第一○四章

  唐格拉尔的签字

  第二天早晨,天空布满阴霾。殡仪馆的工人在夜间已经执行完了收尸任务。他们把尸体放灵床上,缝进一块裹尸布,这块布就成了属于死者的凄凉的披盖。不管人们在死者面前评说怎样的平等,只有这最后的奢侈,才是他们一生所爱的证明。

  这块裹尸布不是别的,是姑娘在十五天前买的一块漂亮的细麻布衣料。

  这天晚上,请来收尸的几个人把诺瓦蒂埃从瓦朗蒂娜的房间搬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要他离开他的孩子并没怎么费事。

  布索尼神甫一直熬到第二天。天一亮,他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将近上午八点钟,阿夫里尼回来了。他在维尔福去诺瓦蒂埃房间的路上遇见了他,于是他就陪他一起走,顺便了解一下老人睡得如何。

  他们发现老人躺在当床用的轮椅里,睡得正香,脸上几乎挂着笑。

  这个人惊诧地在门口停住了。

  “瞧,”阿夫里尼对维尔福说,“上帝知道如此来抚慰人的悲伤。有谁能说诺瓦蒂埃先生不爱他的孩子?可是他照样睡着了。”

  “是的,您说得很对,”维尔福神色惊奇地回答说,“他真的睡着了!这真奇怪,因为以前最轻微的骚扰就会使他整夜睡不着。”

  “悲哀使他麻木了。”阿夫里尼回答,他们深思着回到检察官的书房。

  “瞧,我不曾睡过,”维尔福朝着德·阿夫里尼指了指那张根本没有碰过的床说,“悲伤并没把我压垮,我已经有两夜没睡了;可是,您倒是瞧瞧我的办公桌呀,这两天两夜,天哪,我不停地在写!……我仔细研究了这份案卷;修改了这份指控贝尼代托行凶杀人的起诉书……哦,工作,工作!我的激情,我的欢乐,我的狂热,是你压垮了我的悲伤的哟!”

  说着,他用痉挛的手握住阿夫里尼的手。

  “您现在需要我帮忙吗?”阿夫里尼问。

  “不,”维尔福说,“请您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回来,到十二点,那——那——噢,天哪!我那可怜的,可怜的孩子!”检察官的铁石心肠也变软了,他抬起头向上望着呻吟起来。

  “您想到客厅里去接待来客吗?”

  “不,我的一个堂弟代我担任了这种伤心的职责。我要工作,医生,当我工作的时候,我就忘掉一切悲伤了。”的确,医生一离开书房,维尔福便又专心致志地工作起来。

  在台阶上,德·阿夫里尼遇见了维尔福对他说起的那位亲戚,此人在这个故事里正如在这个家族里同样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是生来要在这个世界上充当供人差遣的角色的这么一个人物。

  他很守时,穿着黑衣服,手臂上缠着黑纱,带着一副根据情况需要而随时可以变化的面孔去见他的堂兄。

  上午十一点钟,丧车驶进铺着石板的院子圣奥诺雷区上挤满了游手好闲的人,这些人对节日有钱人家的丧事就如同节日一样感兴趣,他们像去看一次大出丧同看一位公爵小姐的婚礼一样热烈。

  灵堂里渐渐挤满了宾客。人们看到首批到达的是我们的老相识,那就是德布雷、夏多·雷诺和波尚,然后是当时司法界的头面,文学界的名流和军界的要人;因为维尔福先生之所以能在巴黎上流社会独占一席之地,不仅是他的社会地位使然,而且他的个人品位也堪称独树一帜。

  他那位堂弟站在门口接待宾客,他无动于衷,并没有像一位父亲,一位兄长,一个爱人那样哀伤或者勉强挤出几滴眼泪。

  这使宾客们感到很轻松,那些相识的人便组成了小团体。其中有一个小团体是由德布雷、夏多·雷诺和波尚组成的。

  “可怜的姑娘!”德布雷说,像其他来宾一样,他也对这位年轻姑娘的死言不由衷地说了几句,——“可怜的姑娘,这样年轻,这样有钱,这样漂亮!夏多·雷诺,当我们——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呀?三个星期,也许最多一个月以前吧——我们不是在这儿参加那次并没有签订成功的婚约仪式的吗?那时您会想到发生这样的事吗?”

  “的确没想到。”夏多·雷诺说。

  “您认识她?”

  “在莫尔塞夫太太举行的家庭舞会上,我同她聊过一两次,尽管她有些多愁善感,但我觉得她很可爱。她的继母在哪儿?您知道吗?”

  “她去陪伴接待我们的那位可敬的先生的太太去了。”

  “您在说什么呀?”

  “您说的是谁?”

  “就是接待我们的那位先生。一位代理人?”

  “噢,不,”波尚说,“我每天注定要见到那些有身份的人,而这个人却陌生得很。”

  “这件丧事有没有登报?”

  “提了一下,不过那篇文章不是我写的;我甚至相信德·维尔福先生看了准会不高兴的。那篇文章好像是这么说的,要是这四桩接踵而至的死亡事件不是出在检察官先生的府上,而是出在别的地方,检察官先生当然是会更上劲些的。”

  “可是,”夏多·雷诺说,“为家母看病的阿夫里尼医生却说维尔福情绪非常沮丧。您在找谁呀,德布雷?”

  “我在找基督山伯爵。”德布雷道。

  “我的银行家?他的银行家是唐格拉尔,是不是?”夏多·雷诺问德布雷。

  “我相信是的,”那秘书带着略微有些尴尬地回答。“但这儿不仅只少基督山一个人,我也没有看见莫雷尔。”

  “莫雷尔!他们认识他吗?”夏多·雷诺问。

  “我记得别人只给他介绍过维尔福夫人。”

  “那有什么关系,他应该来,”德布雷说,“要不今晚他能谈些什么?还不是这场丧葬,这是报上的新闻嘛;不过,嘘,咱们别说话,司法与宗教部长先生来了,他准会觉得非向那位哭哭啼啼的堂兄弟发表一通小小的speech英文,演说。不可的。”

  于是,这三个年轻人向门口靠去,想听一听那位部长先生的speech。

  波尚说得不错,在他应邀前来参加丧礼时,他的确碰过了基督山,后者正朝昂坦堤道街唐格拉尔先生的府上那个方向驶去。

  银行家从窗口看到了伯爵的马车驶进庭院,他带着既沮丧又亲切的一副脸色迎上去。

  “噢!伯爵!”他伸手给基督山说,“您是来向我表示慰问的吧。说实话,我的家门是遭到了不幸;刚才瞥见您来的那会儿,我不由得暗自问自己,我有没有希望过可怜的莫尔塞夫家遭受不幸,以致应验了一句老话:‘愿人遭祸者,祸必降其身。’唉!凭良心说,没有,我从来没有希望莫尔塞夫家遭受不幸;对一个像我一样,他也是一个白手起家的人,可是每个人都是有缺点。啊!请看,伯爵,请看看我们这一代的人,——我们这一代人今年都非常倒霉。我们的清教徒检察官维尔福先生就是证据,他刚刚失去了女儿。这就可以说维尔福特地失去了他的全家;莫尔塞夫身败名裂,饮弹自尽;我呢,由于贝尼代托那个卑鄙小人,弄得我忍辱含垢,然后……”

  “还有什么?”伯爵问。

  “唉!您还不知道?我的女儿……”

  “唐格拉尔小姐怎么啦?”

  “欧仁妮离开我们出走了!”

  “天哪!我的上帝!您在说什么呀?”

  “我说的是实话,我亲爱的伯爵。上帝啊!您没有妻子儿女是多么的幸福哪!”

  “您这么认为?”

  “噢!我的上帝!”

  “那么唐格拉尔小姐……”

  “她无法容忍那坏蛋对我们的羞辱,她要求我允许她去旅行。”

  “她已经走了吗?”

  “前天晚上走的。”

  “与唐格拉尔夫人一起去的吗?”

  “不,跟一位亲戚……不过,我亲爱的欧仁妮,我们怕是就此再也见不到她啰;因为我了解她的性格,她是不会再肯回法国来了!”

  “可是,男爵呀,”基督山说,“家庭里发生的伤心事,或是其他任何的烦恼,只会压倒那些只有他们的儿女可作为唯一宝物的穷人,但对一位百万富翁,那些痛苦确是可以忍受的。哲学家说得好:金钱可以减轻许多苦恼。这种观点,凡是实事求是的人一直是认为正确的,假如您认为这是灵丹妙药,您应该是非常满足的了,——您是金融界的国王,是一切权力的中心!”

  唐格拉尔乜斜着眼看着伯爵,看看对方是在戏弄他还是吐真言。

  “是的,”他说,“如果真像您所说的财富能抚慰人,那么我就应该受到抚慰了,因为我有钱。”

  “富有极了,我亲爱的男爵,您的财产像金字塔,——您要想毁掉它都不可能,即使可能您也不愿意!”

  唐格拉尔对伯爵这种好心的打趣微笑了一下。

  “这一来我倒想起来了,”他说,“您刚才进门的那会儿,我正在签署五张小小的凭单;我已经签了两张,您能允许我把那三张也一起签掉吗?”

  “请签吧,我亲爱的男爵,请签吧。”

  一时间,房间里寂静无声,只听见银行家的羽毛笔在沙沙作响,基督山则抬头在看天花板上描金的饰线。

  “那是西班牙支票、海地支票或那不勒斯支票吗?”基督山问。

  “都不是,”唐格拉尔微笑着说,“那是当场现付的法兰西银行凭单。噢,”他又说,“伯爵,假如我可以称为金融界的国王的话,您自己应该称为金融界皇帝了,但是,像这样的每张价值一百万的支票,您见得很多吗?”

  伯爵接过那非常骄傲地递给他的唐格拉尔的那些纸片,读道:

  法兰西银行理事先生台鉴:

  请凭此单据于本人存款名下支付一百万法郎整。

  唐格拉尔男爵

  “一、二、三、四、五,”基督山数着说,“五百万!啊,您简直成了克罗伊斯克罗伊斯(约前561—前546):古代小亚细亚国家吕底亚的国王,以巨富著称。啦!”

  “我就是这样做生意的!”唐格拉尔说。

  “真了不起,特别是,假如我没有弄错的话,这笔是用现金支付的”。

  “那还用说。”唐格拉尔说。

  “有这种信誉真是了不起。说实话,只有在法国才有这样的事情。五张小卡片就等于五百万!不亲眼见到谁也不能相信。”

  “难道您怀疑它吗?”

  “不。”

  “可您说话的口气……瞧吧,您不妨给自己找点乐趣:您跟我的办事员一起上银行去,就可以看见这几张凭单换成同样面额的现款了。”

  “不必了!”基督山一面说,一面收起那五张支票,“这样就不必了,这种事情是这样的稀奇,我要亲自去体验一下。我预定在您这儿提六百万。我已经提用了九十万法郎,所以您还得支付我五百一十万法郎,就给我这五张纸片吧,只要有您的签字我就相信了,这是一张我想用的六百万的收条。这张纸条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因为我今天急需钱用。”

  说着,基督山一手把五张纸片放进衣袋,一手把收据递给银行家。

  即使一个霹雳落到那位银行家的脚前,他也未必会这样惊恐万状。

  “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您的意思是现在要提钱吗?对不起,对不起!但这笔钱是我欠济贫院的,——是我答应在今天早晨付出的一笔存款。”

  “噢,嗯,那好!”基督山说,“并不是一定要这几张支票,换一种方式付钱给我吧。我拿这几张支票是因为好奇,希望我可以对人家说:唐格拉尔银行不用准备就可以当时付给我五百万。那一定会使人家惊奇。这几张支票还给您,另外开几张给我吧。”

  说着,他把那五张票据递给唐格拉尔,唐格拉尔脸色铁青地伸出手来,就像秃鹫隔着铁笼伸出爪子来抓别人从它那儿夺去的肉似的。

  但他突然停住手,竭力控制住他自己,然后,在他那失态的面孔上渐渐露出了微笑。

  “当然啰,”他说,“您的收条就是钱。”

  “噢,是的。假如您在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就会像您刚才那样不必太麻烦地付款给您。”

  “原谅我,伯爵,原谅我。”

  “那我现在可以收下这笔钱了?”

  “是的,”唐格拉尔一边说,一边揩着从头发根里往下淌的汗珠,“请收下,请收下。”

  基督山把那几张支票重新放回到他的口袋里,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情,像是在说:“好好,想一想,假如您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不,”唐格拉尔说,“不。绝对不,收了我签的支票吧。您知道,银行家是办事最讲究形式的人。我本来是准备把这笔钱付给济贫院的,所以我一时头脑糊涂,认为假如不用这几张支票来付钱,就像被抢了钱似的!——就好像这块钱没有那块钱好似的!原谅我。”

  然后他开始高声笑起来,但那种笑声总掩饰不了他的心慌。

  “我当然可以原谅您,”基督山宽宏大量地说,“那我收起来了。”

  于是他把支票放进他的皮夹里。

  “不过,”唐格拉尔说,“我们还欠十万法郎的尾数没结清呢”。

  “噢,小事一桩!”基督山说,“差额大概是那个数目,但不必付了,我们两清了。”

  “伯爵,”唐格拉尔说,“您此话当真吗?”

  “我是从来不和银行家开玩笑的。”基督山用冷冰冰的口气说,他老是用这种态度来止住他人的鲁莽,然后他转向了门口。

  而在这时,跟班进来通报说:“济贫院出纳主任鲍维尔先生前来拜访。”

  “哎呀!”基督山说,“我来得正好,刚好拿到您的支票,不然他们就要和我争执了。”

  唐格拉尔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赶紧跟伯爵告别。

  基督山伯爵向站在候见室里的鲍维尔先生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基督山一走,鲍维尔先生便立刻被引入唐格拉尔的书房。

  看到济贫院出纳主任手拿皮包,伯爵那非常严肃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微笑。

  他在门口登上他的马车,立刻向银行驶去。

  这时,唐格拉尔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走上去迎接那位出纳主任。

  不用说,他的脸上当然挂着一个殷勤的微笑。

  “您好,我亲爱的债主,”他说,“我今天料到一定是债主登门了。”

  “您说对了,男爵,”鲍维尔问先生说,“本人是代表济贫院来见您的,寡妇孤儿们委托我到您这儿来,要您付清那五百万社会救济款。”

  “人们都说孤儿是应该同情的,”唐格拉尔故意打趣地说,“可怜的孩子们呀!”

  “所以说我是以他们的名义前来见您的,”鲍维尔先生说,“您也许收到我昨天的信了吧?”

  “是的。”

  “今天我把收据带来了。”

  “我亲爱的鲍维尔先生,”唐格拉尔说,“如果您愿意,请你们的孤儿寡妇再等上二十四个小时,因为基督山先生,就是您刚才看见从这儿出去的那一位,您看见了,不是吗?”

  “是呀,怎么啦?”

  “嗯,基督山先生刚才把他们的五百万带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

  “伯爵在我这儿有一个可以无限提款的户头,是罗马的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开的。他刚才来,要在我这里一次提款五百万;我给他开了法兰西银行的凭票:我的资金都存放在这家银行里;而您明白,我怕在同一天里向银行理事先生支取一千万,会使他觉得很奇怪的。”

  “如果能分两天提,”唐格拉尔微笑着说,“那就不同了。”

  “哦,”鲍维尔用一种不信任的口气说,“那位刚才离开的先生已经提去了五百万!他还对我鞠躬,像是我认识他似的。”

  “虽然您不认识他,或许他认识您,基督山先生的社交非常广泛。”

  “五百万!”

  “这是他的收据。请您像圣多马《圣经》故事中耶稣十二信徒之一。据《新约·约翰福音》,耶稣复活后,他先不相信。直到看见耶稣身上的钉痕并用手探入耶稣肋旁,才相信耶稣复活。一样,验看一下吧。”

  鲍维尔先生接过唐格拉尔递给他的那张纸条,念道:

  兹收到唐格拉尔男爵先生五百一十万法郎,此笔款项他可随时向罗马的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支取。

  “的确是真的!”出纳主任说。

  “您一定知道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吗?”

  “知道,”鲍维尔先生说,“我曾和该银行有过一次二十万法郎的业务往来,但此后再没有听到有人说过它。”

  “那是欧洲最有信誉的银行之一。”唐格拉尔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将鲍维尔先生手里拿回的收据扔到他的写字台上。

  “他仅从您手里就拿了五百万?哦!这位基督山伯爵一定是个大阔佬啰!”

  “老实说,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但他有三封无限提款的委托书,——一封给我,一封给罗斯希尔德,一封给拉斐特。而您看,”他漫不经心地又说,“他把优惠权给了我,并且留下十万法郎给我做手续费用。”

  鲍维尔先生用十分钦佩的神情。

  “我要去拜访他一次,”他说,“我得请他为我们捐些款。”

  “哦!这您是十拿九稳的;他每月光花在施舍上的钱就不止两万法郎。”

  “那太好了;另外,我还要向他引用一下德·莫尔塞夫夫人和她儿子的例子。”

  “什么事例?”

  “他们把全部财产捐给了济贫院。”

  “什么财产?”

  “他们的财产,也就是已故的莫尔塞夫将军的财产呗。”

  “什么理由?”

  “因为他们不想接受一份不光彩的家产。”

  “那么他们靠什么为生呢?”

  “母亲隐居在乡下,儿子去参军。”

  “嗯,我已经必须承认,这些都是造孽钱。”

  “我昨天把他们的赠契登记好了。”

  “他们有多少?”

  “噢,数目不大,一百二三十万法郎左右。现在再谈论我们的那五百万吧。”

  “听您的,”唐格拉尔油腔滑调地说,“那么,您很着急要这笔钱?”

  “是的,明天我们要查账。”

  “明天,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明天!这等于过了一百年!几点钟开始查账?”

  “两点钟。”

  “十二点钟送去。”唐格拉尔微笑着说。

  鲍维尔先生不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拿起那只皮包。

  “现在我想起来了,您可以有更好的办法。”唐格拉尔说。

  “怎么说?”

  “基督山先生的收据等于是钱,您拿它到罗斯希尔德或拉斐特的银行里去,他们立刻可以给您兑现。”

  “什么,在罗马付款的单据都能兑现。”

  “当然啰,只收您付千分之五或千分之六的利息就得了。”

  那位出纳主任吓得倒退一步。

  “馊主意!不,我宁愿等到明天!您真想得出来!”

  “请原谅!”唐格拉尔带着犯了大过错似的口气说,“我本以为您有亏损补贴呢?”

  “啊!”那出纳主任叫了一声。

  “请听我说,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如果是这样,就要做点牺牲了。”

  “感谢上帝,没有!”鲍维尔先生说。

  “那明天见,是不是,我亲爱的出纳主任?”

  “是的,明天见,但不得有误!”

  “啊!您在开玩笑!明天十二点派人来,我会事先通知银行的。”

  “我将亲自来。”

  “那更好,因为又给我有幸见到您的机会。”

  他们互相握了握手。

  “顺便问问,”鲍维尔先生说,“您不去出席那位可怜的维尔福小姐的葬礼吗?我在大街上看到了。”

  “不,”那银行家说,“自从闹了贝尼代托事件以来,到现在我还丢人现眼的,我不得不深居简出了!”

  “嗨!您弄错了!在整个事件中,您有什么错?”

  “听我说,我亲爱的出纳主任,当人们有了像我这样没有污点的名誉时,有些人就起了疑心了。”

  “大家都会同情您,请您相信这一点,而且尤其同情唐格拉尔小姐!”

  “可怜的欧仁妮!”唐格拉尔长叹一声,“您知道她要进修道院吗,先生?”

  “不知道。”

  “唉!这件事很不幸,但却是真的。事发第二天,她就带着一个她所认识的修女离开了巴黎。她们已到意大利或西班牙去寻找一座教规非常正格的修道院去了。”

  “噢!太可怕了!”

  鲍维尔先生带着这种表示同情的感叹后,又向这位父亲说了几句宽心的话,然后告辞了。

  这位出纳主任跨出门还没走多远,唐格拉尔便做了一个极富有表情的姿态,喊道:“傻瓜!”那有力的举动和姿势,只有看过弗雷德里克扮演的罗贝尔·马凯尔1834年首演的同名歌剧中的主人公,海盗出身,但一直以银行家的身份混迹上层社会。该剧剧本系法国剧作家邦雅曼·昂蒂埃(1787—1870)等三人所作。的人才能知其奥妙。

  然后,他一边将基督山的收据塞进一个小皮夹里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十二点来吧,十二点,我早就脚底抹油啰。”

  接着,他把房门上了两道锁,倒完保险柜所有的抽屉,集中了五十张左右一千法郎面额的现钞,烧毁了一些文件,又摆上一批放在显眼处,然后写了一封信,签上名,封好口,信封上写着“唐格拉尔男爵夫人启”。

  “今天晚上,”他喃喃自语,“我要亲自把这封信放在她的梳妆台上。”

  最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护照。

  “好!”他说,“还有两个月的有效期!”

  第一○五章

  拉雪兹神甫公墓

  鲍维尔先生确实看见了送殡行列领着瓦朗蒂娜走向她最后的归宿地。

  天空阴霾多云。一阵寒风吹过,树枝上残剩的黄叶,被吹得散落在那塞满马路的人群中间。

  这位纯巴黎血统的维尔福先生,把拉雪兹神甫公墓视作接纳巴黎人入殓的唯一够格的墓地;其他公墓在他的眼里只不过是乡间丘冢,或是暂时寄存尸体的旅店,唯有拉雪兹神甫公墓,才是陪伴死者得以安息的最好去处。

  所以,他才在那儿买下了一块永久性家用墓地——我们已经见过——而且如此快地用他第一代家庭所有成员的名字耸立了一块墓碑。

  墓碑的正面刻着“圣米兰维尔福家族”,因为这是可怜的蕾妮——瓦朗蒂娜的母亲——临终时最后的愿望。

  从圣奥诺雷区出发的那壮观的仪仗队伍,此时正向拉雪兹神甫公墓缓缓进发。队伍横越过巴黎市区以后,穿过寺院路,然后离开郊外的马路,到达坟场。打头的是三十辆丧车,五十多辆私家马车跟在后面,在马车后面,跟着五百多个步行的人。

  瓦朗蒂娜的死,几乎对于所有的年轻人都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虽说半空中蒙着层凛冽的雾气,时令也显得萧疏而单调,但这位在如花之年夭折的年轻姑娘,她的美丽,她的纯洁,她的可爱,都使他们平添了一种充满诗意的伤感。

  离开巴黎市区时候,突然一辆由四匹马拉的车疾驶而来,马车里的人是基督山。

  伯爵从车子里出来,混在步行的人群里。

  夏多·雷诺看见他,便立刻从自己四轮马车上下来,去和他走在一起。波尚也离开他所乘的那辆轻便马车走过来。

  伯爵在人丛里仔细地看来看去,他显然在找人。

  “莫雷尔在哪儿?”他问道,“你们谁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们在死者的家已经提过这个问题了。”夏多·雷诺说,“我们中谁也没有看见过他。”

  伯爵默不作声,继续四处张望。

  送殡行列到达坟场了。

  基督山敏锐的目光突然往紫衫和冷松的树丛望去,不一会儿,他那焦急不安的神情就消失了:黑黝黝的绿篱后面闪过一个人影,基督山准是已经认出了他要找的人。

  在这个豪华的大都市里的丧葬情形,人家想必都知道。黑压压的人群分散地站在白色的墓道上,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那围绕墓碑的篱笆竹偶尔的折断声打破寂静,然后神甫用抑郁而单调的声调诵经物与他物相区别;共性使事物之间相联系。两者是辩证的统,其中还不时杂着一声女人发出来的啜泣声。

  基督山注意到的那个人影迅速绕到爱洛伊斯和阿贝拉尔阿贝拉尔(1079—1142):法国经院哲学家、神学家,与女学生爱洛伊斯相恋私婚,后被拆散,爱洛伊斯进修道院。的坟墓后面,到柩车的马头旁边,与死者的几个仆人一同到达指定的墓穴跟前。

  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墓穴上。

  基督山只顾看着那个几乎无人理会近在咫尺的人。

  伯爵两次走出人群,注意这个人的手是否在他衣服下面摸武器。

  当殡葬行列停下的时候,可以看清那个人是莫雷尔。黑色礼服的纽扣一直扣到颔下。他脸色苍白,痉挛的手指紧紧地抓住帽子,站到一块可以看清坟墓的高地上,斜靠在一棵树上,看着入穴的每一个细节。

  一切按照惯例进行。和往常一样,总有一些最不容易动情的人,但又总是爱讨论。有的感慨这位姑娘的夭亡;有的谈到为父者的痛苦;还有一些头脑相当机敏者甚至说,姑娘生前甚至不止一次地请求过维尔福,对那些头颅在悬的罪犯们高抬贵手。这些人终于讲得口干舌燥,用光了华而不实的比喻,耗尽了苦心孤诣的辞藻,最后总算以评论马莱伯致杜佩里埃的诗节马莱伯(1555—1628):法国诗人。他在好友法学家杜佩里埃的女儿去世后,曾致诗慰问。而告终。

  基督山什么也没有听,什么也没有看见,或是,说得准确些,他只注意莫雷尔,莫雷尔那种镇定的态度他那些知道他心事的人看着都忍不住异常担心。

  “看,”波尚指一指莫雷尔,对德布雷说,“他在那儿干什么?”

  “他的脸色真苍白呀!”夏多·雷诺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他受凉了!”德布雷说。

  “不会的,”夏多·雷诺慢条斯理地说,“我以为他是被感动的,马可西米利安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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