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法律第3/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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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啦!”德布雷说,“他几乎还不认识维尔福小姐,那是您在自圆其说。”

  “是真的。我记得在莫尔塞夫太太举行的舞会上,他和瓦朗蒂娜小姐跳了三次舞。这事您知道,伯爵,就是您产生很大反响的那次舞会呀。”

  “不,我记不得了,”基督山回答,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正全神贯注地注意着莫雷尔。莫雷尔好像激动得呼吸都停止了。

  “演讲完了,再会,诸位。”伯爵说。

  他转身走了,但没有人看见他到哪儿去了。

  葬礼结束了,来宾们纷纷回巴黎去。

  只有夏多·雷诺用眼睛搜索了一会儿莫雷尔,可是当他目送着伯爵远去时,莫雷尔已经离开了原来的位置。他徒劳地寻找一阵后,便跟着德布雷和波尚一起走了。

  基督山躲在一座大坟后面等着莫雷尔;莫雷尔走近那座刚建好但已被旁观者和工匠所遗弃的坟墓。

  莫雷尔动作迟钝神态茫然地环顾一下四周。就在他的视线扫过和他相反的半弧形方位时,基督山趁势向前靠近了十几步。

  年轻人在墓前跪了下来。

  伯爵走到莫雷尔身后,伸长脖子,他膝盖弯曲,像是随时都会扑到莫雷尔身上去的。

  莫雷尔低着头,直到头接触到石板,然后双手抓住栅栏,他喃喃说道:“噢,瓦朗蒂娜哪!”

  这几个字使伯爵的心都碎了,他走上去,扶住那青年人的肩头,说:“是您,亲爱的朋友,我正在找您。”

  基督山本来以为莫雷尔一看到他会痛哭流涕,会对他大发雷霆,但他错了。

  莫雷尔回过头来,很平静地对他说:“您看见了,我在祈祷。”

  伯爵用疑惑的眼光把那年轻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在这一番审视后,他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了。

  “您愿意搭我的车回巴黎吗?”他问。

  “不,谢谢您。”

  “您要干什么吗?”

  “让我祈祷。”

  伯爵没有表示异议,当即离去,但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找一个新的位置,从那儿可以把莫雷尔的每个动作都看在眼里;莫雷尔终于立起身来,拍去膝头在石板地上沾的浮尘,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回巴黎的路。

  他顺着拉罗凯特街慢慢向回走。

  伯爵不乘马车,在他的身后约一百步左右步行尾随着他。马克西米利安穿过运河,沿着林荫大道折回了梅斯莱街。

  莫雷尔到家五分钟以后,伯爵便赶到了。

  尤莉站在花园的进口,全神贯注地看园丁为一棵孟加拉玫瑰接枝。

  “啊,基督山伯爵先生!”她喊道。他每次来访问梅斯莱街的时候,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成员都会这么欢喜他。

  “马克西米利安刚才回来,是吗,夫人?”伯爵问道。

  “是的,我好像看见他进去的,要不要去叫埃马纽埃尔来呀。”

  “对不起,夫人;我得马上到马克西米利安的房间去,”基督山说,“我有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

  “那么请吧。”她微笑着说,目送他消失在楼梯口。

  基督山奔上通到马克西米利安房间去的楼梯;到了楼梯顶以后,他留神倾听,但没有任何动静。

  跟许多独家住的老屋一样,这儿的房门上装着玻璃格子。房门闩着,马克西米利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玻璃格后面遮着红色的门帘。

  无法知道他在房间里干什么,伯爵脸都红了,像伯爵这样一个有铁石一般心肠的人是不容易动情的。

  “我怎么办呢?”他不安地自语。

  他想了一会儿。

  “拉铃吗?”他对自己说,“哦,不行!铃声,也就是说有人来访,对一个此刻处于马克西米利安这样状况的人来说,往往只会促使他快下决心,结果回答铃声的就会是另外一种响声。”

  他浑身发抖,他情急智生,用手臂撞碎了一格玻璃,随后他拨开门帘,看见莫雷尔伏在书桌上写东西,听到玻璃格破碎的声音,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一千个对不起!”伯爵说,“没有什么,只是我滑了一下,我的手肘不小心撞破了一格玻璃。既然玻璃打破了,我就来您的房间里对您讲吧。您不必惊惶!”

  伯爵从那打破的玻璃格里伸进手来,打开了那房门。

  莫雷尔神情不快地向基督山迎上来,但他不是来迎接他,而是要阻止他进来。

  “嘿!”基督山擦着自己的手肘说,“这是您仆人的过错,把您的楼梯擦得这样滑,就像走在玻璃上一样。”

  “您碰伤了吗,先生?”莫雷尔冷冷地问。

  “不知道。您在那儿干什么呢?在写东西?”

  “我?”

  “您的手指上有墨水。”

  “不错,”莫雷尔回答说,“我是在写东西,我虽然是一个军人,有的时候却喜欢动动笔。”

  基督山向套间走几步。马克西米利安不得不让他走过去,但他一直跟在伯爵身后。

  “您在写东西?”基督山又用目光逼视着对方。

  “我很荣幸地对您说过了。”莫雷尔说。

  基督山伯爵环顾四周。

  “您的手枪怎么放在写字台上?”基督山指着书桌上的手枪说。

  “我就要出门去旅行了。”莫雷尔答道。

  “我的朋友!”基督山用一种非常友好口吻喊道。

  “先生!”

  “我的朋友,我亲爱的马克西米利安,不要下过头的决心,我求求您。”

  “我!下过头的决心!”莫雷尔耸耸肩说,“请问,我在什么地方过了头?做一次旅行能难道是过头的决心吗?”

  “马克西米利安,”伯爵说,“让我们放下我们的假面具。”

  “马克西米利安,您不要再用那种假镇定来骗我,我也不用再对您装出儿戏式的关怀。”

  “您当然明白我刚才撞破玻璃窗,打扰一位朋友,我之所以这么做,正是因为我怀着极度的不安,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怀着一种可怕的确信。”

  “莫雷尔,您想自杀!”

  “伯爵!”莫雷尔打了一个寒战说,“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告诉您,您是想自杀,”伯爵继续说,“这就是证据。”

  他走到写字台前,把莫雷尔遮住的那张纸拿开,把那封信拿在手里。

  莫雷尔冲上来抢那封信,但基督山看出他会这么做,用他有力的手抓住他的手。

  “您看,您想自杀,”伯爵说,“您已经把这念头写在纸上了。”

  “好吧!”莫雷尔喊道,平静的外表骤然间变得激动异常了,“好吧!就算是这样,就算我决定要把枪口对准自己,谁又能来阻拦我?”

  “谁敢阻止我?

  “如果我说:

  “我生命的全部希望已熄灭,我的心已经死了。我的生命之火熄灭了,周围的一切都让我伤心,地球已变成灰烬,每一个人的声音都伤害我。

  “如果我说,让我死是慈悲,假如我活下去,我就会因丧失理智而发疯。

  “先生,告诉我,——当听了这一番话以后,谁还会对我说‘您错了’。

  “难道还有谁会来尝试阻止我去死呢!告诉我,先生,难道您有那种勇气吗?”

  “是的,莫雷尔,”基督山说,他的态度非常坚定,与那年轻人激动异常,成为一个明显的对照,——“是的,我要那样做。”

  “您!”莫雷尔喊道,气愤和责备的意味显得越发明显了,“就是您,用荒诞的希望欺骗了我;就是您,当我还能去作光荣的搏击,或者还能去做出走极端的决定,当我还能救出她,或者至少还能瞧着她死在我的怀抱里的时候,您却用一些不能兑现的许诺来劝我,哄我,骗我;就是您,做出一种俨然拥有所有的精神力量和物质力量,仿佛无所不能的样子;就是您在扮演,或者不如说装着在扮演天主的角色,而您,面对一个被毒死的年轻姑娘,却连一点解药也没法给她!喔!说实话,先生,要不是您让我感到可怕的话,您真会让我感到可怜!”

  “莫雷尔……”

  “您叫我放下假面具,我不改变主意,请放心吧!当您在她的坟前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回答了您,那是因为我的心软了,您到这儿来的时候,我让您进来。既然您得寸进尺,既然您到我这个作为坟墓用的房间里来激怒我,我已经受尽人间痛苦以后,您又为我设计出一种新的苦刑,——那么假装做我的恩人的基督山伯爵呀,人间天使的基督山伯爵呀,您可以满意了,您目睹一位朋友的死吧。”

  说着,莫雷尔狂笑着扑过去拿那支手枪。

  基督山脸色惨白得像个幽灵,但眼里闪射着光芒,伸手压住手枪,对失去理智的年轻人说:“而我,要对您再说一遍,您不能自杀!”

  “您还想阻止我,”莫雷尔回答,挣扎着要摆脱伯爵的手,但像第一次一样,他的挣扎徒劳无用。

  “我要阻止您!”

  “那么您认为您是谁,竟敢对一个有思想的自由的人这么专横地滥施淫威?”马克西米利安喊道。

  “我是谁?”基督山重复道,“听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有权利可以对您说:‘莫雷尔,您父亲的儿子不应该死在今天。’”

  基督山两臂交叉,神情庄严地向那年轻人迎上去,他看上去是那么崇高那么神圣,年轻人不由自主地在这种近乎神圣的威严面前屈服了,他后退了一步。

  “您为什么要提到我的父亲?”他结结巴巴地问,“您为什么要把他和今天的事情混在一起!”

  “因为我就是曾经救过您父亲一命的那个人;有一天,他和您今天一样想自杀;因为我就是给您妹妹送钱袋,送法老号商船给老莫雷尔先生的那个人;因为我就是您时候逗您玩,把您抱在膝头上玩的爱德蒙·唐泰斯。”

  莫雷尔由于震惊几乎透不过气来,他踉踉跄跄地倒退了一步;他再也支持不住了,大叫一声俯伏到基督山脚下。然后,他又立刻爬起来,冲向房门,在楼梯顶上放开嗓子大喊:“尤莉,尤莉!埃马纽埃尔!埃马纽埃尔!”

  基督山本想跟着冲出门,但马克西米利安挡住门不让伯爵出来,宁死也不肯放松门柄。

  听到马克西米利安的叫喊声,尤莉、埃马纽埃尔和佩纳隆听到马克西米利安的喊声,便惊慌失措地奔上来。

  莫雷尔拉着他们的手,把门推开,用一种呜咽声音喊道:“跪下,跪下!他是我们的恩人!是我们父亲的救命恩人,他是——”

  他本来还想说出“爱德蒙·唐泰斯”这个名字,但伯爵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了他。

  尤莉扑过去拉住伯爵的手;埃马纽埃尔像抱一位守护神那样地抱住了他;莫雷尔又一次跪了下去,用额头去碰地板。

  此时,那个意志坚强的人觉得他的心膨胀起来;喉部似乎有一道火焰冲上眼睛;他低下头哭泣起来。

  房间里,一时间只听得令人感动的抽泣声和呜咽声响成一片,就连天主最宠爱的天使,也一定会觉得这是最动人、最悦耳的声音。

  尤莉还没来得及从她所经受的感情波澜中恢复过来,便冲出房门,带着孩子般的喜悦心情奔进楼下的客厅,掀开球形的玻璃翠,取出当年梅朗林荫道的陌生人送的那只钱袋。

  这时,埃马纽埃尔用哽咽的声音对伯爵说:“噢,伯爵,您怎么能这样忍心呢?您常听我们谈起我们的恩人,常常看见我们这样感激他,崇拜他,您怎么忍心对我们隐瞒真相呢?噢,这对我们是太残酷了,而且——我敢这样说吗?——对您自己也太残酷了!”

  “听着,我的朋友,”伯爵说,“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因为您虽然不知道,实际上却已经和我做了十一年的朋友,——这个秘密的泄露,是由于一件您不知道的大事引出来的。”

  “上帝作证,我本来希望终生保留这个秘密,但您的内兄马克西米利安用过火的语言逼我讲了出来,他现在一定后悔当时的举动。”

  他转过头去看着莫雷尔,莫雷尔仍跪在地上,但已把头伏在一张圈椅里,他便含有深意地握一握埃马纽埃尔的手,又低声说:“留心他。”

  “为什么?”埃马纽埃尔惊奇地问。

  “我不能明说,但留心他。”

  埃马纽埃尔环顾一下房间的四周,发现了莫雷尔的手枪。

  他的目光惊慌地落在武器上,他用手指了一指。

  基督山点了点头。

  埃马纽埃尔走过去拿手枪。

  “随它放在那儿好了。”基督山说。

  然后他走近莫雷尔,抓起他的手,刚才一度震撼着这位年轻人的汹涌大潮已经止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木然。

  尤莉重新上楼,双手捧着那只丝带织成的钱袋,欢喜的泪珠一串串地滚下她的两颊。

  “这是珍贵的纪念品,”她说,“我不会因为认识了我们的恩人就减少对它的珍视!”

  “我的孩子,”基督山的脸红了,“允许我拿回那只钱袋吧。你们现在既然已经认识我,我只希望你们心里时时能想起我就行了。”

  “噢,”尤莉把钱袋紧紧地搂在怀里说,“不,不,我求求您,不要把它带走,因为在某一日子,您要离开我们的,是吗?”

  “您猜对了,夫人,”基督山微笑着答道,“在一星期之内,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了,因为在这里,许多应惩罚的人过着快乐的生活,而我的父亲却在饥愁交迫中去世。”

  说到这即将离去的打算时,基督山把目光盯在莫雷尔脸上,注意到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这句话,并没能把莫雷尔从麻木的状态中拉出来;他明白,他还必须跟这位朋友的悲痛作一番最后的斗争,于是他拉起尤莉和埃马纽埃尔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以一位父亲温存而威严的口吻对他俩说:“我的好朋友,请让我单独和马克西米利安待一会。”

  这对尤莉来说,正是她拿走基督山忘却重提的那个珍藏的好契机。

  她赶忙拉着丈夫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伯爵和莫雷尔了,莫雷尔仍像石像似的一动不动。

  “来,”基督山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肩膀说,“您总算又变成男子汉了,马克西米利安!”

  “是的,因为我又开始痛苦了。”

  伯爵皱了皱眉头,忧郁地说,“马克西米利安,马克西米利安,”他说,“您心里的念头不是一个基督徒所应有的。”

  “噢,不必怕,我的朋友,”莫雷尔说,他抬起头来,向伯爵露出一个伤心的微笑,“我不想自杀了。”

  “那么您用不着手枪,也用不着绝望了。”

  “用不着了,我有比枪口比尖刀更好的办法来医治我的痛苦。”

  “可怜的人,那是什么?”

  “我的痛苦本身就会杀死我!”

  “我的朋友,”基督山同样忧郁地说,“听我说。以前有一天,我跟您现在一样绝望,我下过像您一样的决心,想自杀,以前有一天,您的父亲在同样绝望的时候,也希望自杀。假如当您的父亲举起手枪准备自杀的时候,当我在监狱里三天不曾吃东西的时候,有人来对他或对我说:‘活下去,将来有一天,您会快乐,会赞美生活的!’——不论那些话是谁说的,我们听了总觉得不可思议而且感到难以相信的痛苦,可是,当您父亲在拥抱您的时候,他曾多少次赞美生活呀!我自己也曾多少次——”

  “喔,”莫雷尔打断伯爵的话喊道,“您仅仅失去了您的自由;我父亲仅仅失去了他的财产;而我,我失去了瓦朗蒂娜。”

  “看看我,莫雷尔,”基督山庄严地说,这种庄严的态度使他看来是这样的伟大,证人没法不信服他,“看看我,我的眼睛里没有眼泪,我的情绪并不狂热,可是我却眼看着您在痛苦——您,马克西米利安,我是把您当做我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的。嗯,这不是在告诉您:悲哀也像生活一样,总是伴随着一些您意想不到的事情吗?现在,假如我求您活下去的话,莫雷尔,那是因为我相信,将来有一天,您会感谢我保全您的生命的。”

  那青年说,“噢,天哪!您在说什么呀,伯爵?留点神,或许您从来没有恋爱过!”

  “孩子!”伯爵回答。

  “我是指爱情,”莫雷尔说,“我,您知道,从成年起我就是个军人;直到二十九岁我还没有真正爱过,因为直到那时为止我所体验过的感情,都还称不上是爱情;嗯!到了二十九岁,我遇见了瓦朗蒂娜。于是在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我始终在爱她,我始终能在她身上看到一个少女和一个成熟女子的种种美德,那是天主亲手写在这颗对我犹如一本书似的敞开着的心灵上的。”

  “我告诉您,要抱有希望。”伯爵说。

  “那么,我再说一遍:留点神,因为您想得说服我,假如您成功了,我便会失去理智,因为要劝服我,除非使我相信我还能再得到瓦朗蒂娜。”

  伯爵微笑了一下。

  “我的朋友,我的父亲,”莫雷尔兴奋地喊道:“我第三次再声明:留点神,因为您对我的影响太大了。您在说话以前先想好,因为我的眼睛又有神了,我的心又复活了。留点神,因为您是在让我相信那些神乎其神的事。”

  “如果您吩咐我掘起那埋葬睚鲁《圣经》中一个管犹太会堂的人,耶稣曾使他的女儿复活。见《马可福音》第五章和《路加福音》第八章。之女的墓石,我就会去做。假如您指示我方向,吩咐我像圣徒那样在大海的波浪上行走,我也会服从您,留神哪,什么都会服从您的。”

  “要抱有希望吧,我的朋友。”伯爵仍旧说。

  “啊,”莫雷尔说,他从激奋的峰峦重新跌落到悲哀的谷底,“啊!您在逗我,您简直像那些善良的母亲,不,说得准确些,您像那些自私的母亲,尽用些甜言蜜语去抚慰孩子痛楚的心灵,因为她们听够了孩子们痛苦的叫喊。”

  “不,我的朋友,我要您留神是不对的。不用怕,我将把我的痛苦埋在我心灵的深处,我会让它成为秘密,甚至连您不必怜悯我。别了,我的朋友,别了!”

  “正相反,”伯爵说,“从此刻起,您必须得和我住在一起,——您一定不能离开我,在一星期之内,我们就要离开法国了。”

  “仍然要我抱有希望吗?”

  “我告诉您应该抱有希望,因为我知道一种方法可以医治您。”

  “伯爵,如果这是可能的话,您就更让我加倍地伤心了。作为打击我的后果,您只看到一个普通的痛苦,而且以为用一个普通的痛苦的良方——比如旅行——就可以抚慰我的创伤。”

  莫雷尔以鄙夷不屑的怀疑摇摇头。

  “我还能说什么呢?”基督山问道。“我对于我的方法很有信心,求您允许我来试一试。”

  “伯爵,您只会使我痛苦拖得更长。”

  “这么说,”伯爵说,“你的心就这么脆弱,你竟没有这点勇气给你的朋友几天时间,让他去进行一桩他很想去做的试验吗?”

  “噢!您可知道基督山伯爵能力有多大?

  “您可知道他掌握着多少权力?

  “您可知道他对天主的信仰足以使他从天主那儿求得奇迹的降临,而天主又曾经说过‘人有了信仰,就可以移动大山’吗?

  “嗯,等一等吧,这就是我希望的奇迹,您等着吧,要不……”

  “可怜可怜我吧,伯爵!”

  “我对您是这样的同情,马克西米利安,请听我说,如果我不能在一个月以内医好您,则到那一天,到那个时候,注意我的话,莫雷尔,我就把手枪放在您的面前,另外再给您一杯最厉害的意大利毒药——一种比杀死瓦朗蒂娜的毒药更有效更迅速的毒药。”

  “您答应我了?”

  “是的,因为我是个男子汉,因为,正如我告诉过你的,我也曾经想死过,而且,就是在不幸已经远离我以后,我也依然经常向往着长眠的快乐。”

  “但您一定能答应我这一点吗?”莫雷尔陶醉地说。

  “我不但答应,而且可以发誓!”基督山伸出一只手说。

  “那么,凭您的人格担保,在一个月之内,假如我还不能得到安慰,我自由处理我的生命,而不论我怎样做,您都不会说我忘恩负义了?”

  “按天数,一个月,马克西米利安;按时算,一个月,日期是神圣的,马克西米利安;我不知道您是否想过,今天是九月十五日。”

  “十年前的今天,我救了您的父亲,因为他想死。”

  莫雷尔抓住伯爵的双手吻了一下,伯爵任他这样做,他似乎领悟到,这种崇拜应该属于他。

  “一个月以后,”基督山继续说,“在我俩面前的那张桌子上,你会看到一对精良的手枪,你可以愉快地去死;可是话要说回来,你能答应我活下去,等到那个时候吗?”

  “噢!我也发誓。”

  基督山把那年轻人紧紧地搂在怀里。

  “现在,”他说,“从今天起,您将我住到我家里。您就住到海黛的房间里,我至少可以有个儿子来代替我的女儿了。”

  “海黛?”莫雷尔说,“她怎么了?”

  “她昨天晚上走了。”

  “离开您吗?”

  “她在等着我……”

  “所以您要准备好,到香榭丽舍大街去找我;您领我从这儿出去时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我。”

  马克西米利安垂下头,像一个孩子,像一个圣徒,照着他的吩咐做了。

  第一○六章

  财产分割

  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在圣日耳曼草场街选定了一家旅馆,这家旅馆的二楼是一个小套间,一个非常神秘的人物租下了这个小套间。

  这个人进进出出,但脸蛋是什么模样,看门人从来没有看见过。冬天,他把下巴缩进红色衣领里,就像等待主人出门看戏的大户人家的马车夫;夏天,他经过门房时,总在能够别人看见的准确时刻擤鼻涕。应该说这种情况违反常规,因为这位客户不受任何人监视,而且传闻说,他隐姓埋名的背后有个大人物撑腰,而一个有影响的人,就是神出鬼没也是受人尊敬的。

  他来这儿的时间通常是固定的,只是有时稍有些上落;不管冬天还是夏天,他几乎总是在下午四点钟左右到这个套间来,而且从不在这儿过夜。

  在冬天,到三点半钟的时候,管理这个小房间的仆人便来生起炉火;在夏天,那个仆人便把冰块端上去。

  到四点钟,那位神秘的人物便来了。

  二十分钟以后,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一个身穿黑衣服或深蓝衣服的贵妇人从车子里下来,像一个幽灵似的经过门房,悄悄地奔上楼梯。

  从来没有人问她去找谁。

  所以,那两个看门人对她,也像对那个陌生男人一样,从来不曾有过一睹尊容的机会,而这两个看门人实在堪称模范看门人,在首都多如牛毛的同行中间,能够这样谨慎小心的恐怕也只有这两个看门人了。

  不用说,这个女人上到二楼就止步了。她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轻轻叩门。门开了一下,随即又关紧;余下的事我们就不需多讲了。

  离开那座房子的时候也像进来的时候同样小心。

  那贵妇人先出去,出去的时候也总是戴着面纱,她跨上马车,不是消失在街的这一头,就是消失街的那一头,约莫二十分钟后,那位陌生男人走出门,下巴埋在领带里,或用手帕遮住脸,霎时间他也无影无踪了。

  在基督山拜访唐格拉尔的第二天,也就是瓦朗蒂娜出丧的第二天,这位神秘的房客在早晨十点钟左右又来旅馆了,而不是平常的下午四点钟。

  几乎同时而不是像往常那样间隔一段时间以后,来了一辆马车,那戴面纱的贵妇人匆匆地从车子上下来奔上楼去。

  门开了一下后又关上了。

  但就在它还没有关以前,那贵妇人就喊了一声道:

  “噢,吕西安!我的朋友!”

  这一来,看门人就无意中听到了这声惊呼,第一次知道他的房客名叫吕西安;不过,由于他是一位模范看门人,他打定主意连老婆也不告诉。

  “嗯,什么事,亲爱的?”他的名字被那贵妇人在仓猝中泄漏出来的那位绅士说,“告诉我,什么事?”

  “噢,吕西安!我能依靠您吗?”

  “当然啰,您是知道的。但是出什么事了呀?您今天早晨的那张便条把我完全弄糊涂了。您写的那样仓促,字迹那样潦草,——快说出来,好让我放心,要不索性吓我一跳。”

  “吕西安,出大事情啦!”那女人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吕西安说,“唐格拉尔先生昨晚出走了。”

  “出走了,唐格拉尔先生出走了!他到哪儿去了呢?”

  “我不知道。”

  “您是什么意思?您不知道?那么他这一走就不回来了吗?”

  “昨晚十点钟,他乘马车到了夏朗东城门;有一辆套好马的大马车在那儿等着他;他带着贴身男仆上了车,对自己的车夫说他是去枫丹白露。”

  “那么您刚才怎么说……”

  “等一等,亲爱的,他给我留下了一封信。”

  “一封信?”

  “是的,您拿去看吧。”

  说着,男爵夫人从她的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交给德布雷。

  看信前,德布雷犹豫片刻,似乎想要猜猜内容是什么,或者与其说,不管信里写什么,他要提前想对策。

  顷刻过后,他无疑主意已定,因为他想看信了。

  就是这封信在唐格拉尔太太的心田里,扔下了一颗制造慌乱的炸弹。

  我忠实的夫人:

  德布雷不假思索地停了一下,望望男爵夫人,她羞得连眼睛都红了。

  “念吧。”她说。德布雷继续念道:

  当您收到这封信时,您已经失去您的丈夫了!哦!您不用过于惊慌;您无非是像失去女儿一样地失去了丈夫,这就是说,此刻我正在从法国出境的三四十条大路中的某一条大路上。

  我该向您讲清楚,而您是一位一听就懂的女强人,下面就是我要说的话。

  请听我说:

  今天上午,忽然有人向我提取五百万法郎现金偿还款,我兑现了;这个人刚刚打发走,另一家几乎立刻又来了,他要提取同样数目的现款;我将后者延长到明天,而我今天就走了,就是要避开那个让我难堪的不愉快的明天。

  您明白这个,不是吗?夫人,我的宝贝妻子。

  我说您能理解的原因是,因为您对于我的财务是像我自己一样熟悉的。甚至我以为您更清楚,因为在我那从前还非常可观的财产中,其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而您则不然,夫人,我肯定您知道得清清楚楚。

  因为女人生来就有万无一失的本能,——她们甚至能用自己发明代数公式来解释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我,只懂得我自己的数字,只要有一天这些数字欺骗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您是否奇怪我的失败来得这样迅速吗?

  我的金条突然融化烧掉,您可曾觉得有点迷乱吗?

  我承认我只见了火,但愿您能从灰堆中找到一点金子。

  我是带着这个使我感到安慰的希望走的,我审慎的夫人,在良心上我丝毫也没有抛弃您的内疚;您有朋友,有刚才说的灰烬,而且,最使您感到高兴的是,您有我急于归还您的自由。

  关于这个,夫人,我必须再写几句解释一下。

  以前,当我以为您还能增进我们家庭的收益和女儿的幸福的时候,我达观地闭上眼睛,然而您却把那个家庭变成一片废墟,我也不愿意做另一个人发财的垫脚石了。

  当我要娶您的时候,您很有钱,但却不受人尊重。

  原谅我的直率,但既然涉及你我之间的事,我看我似乎并不需要闪烁其词。

  我的财产曾扩大过,在过去的十五年中曾不断增加过,但就在此时,灾难降临了,它将我的财产拦腰斩断,将它彻底颠覆,虽然时至今日我仍感到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但我可以说,我是没有丝毫过错的。

  您,夫人,您光顾努力增加您的财产,您成功了,对这一点我多半还是相信的。

  所以,我现在就还您当初我娶您时的面貌:有钱,但不受人尊敬。

  别了。

  从今日起,我也要为自己而努力了。

  您为我做出的榜样,我是会效仿的,请接受我为此对您表示的感谢。

  您非常忠诚的丈夫唐格拉尔男爵

  当德布雷读这封长信的时候,男爵夫人始终看着他,他虽然竭力控制自己,却仍禁不住变了一两次脸色。

  读完信以后,他把信叠好,恢复了他那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样?”唐格拉尔夫人焦急地问,她的焦急心情是容易理解的。

  “怎么样?夫人?”德布雷机械地反问。

  “您对这封信怎么想?”

  “很简单,夫人,这封信启发我想到,唐格拉尔先生心里揣着怀疑走掉了。”

  “也许是,但您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个?”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德布雷冷冰冰地说。

  “他走了!彻底地走了!他走了就不再回来了!”

  “唉!”德布雷说,“您别以为他会那样,男爵夫人。”

  “我对您说他是决不回来的了。我知道他的个性,凡是对他自己有利的,他是不会改变的。如果我对他还有用,他会带我一起走的。他把我丢在巴黎,那是因为扔下我对他达到自己的目的有利。所以,他一个人走了,我是永远得自由了。”唐格拉尔夫人带着祈祷般的表情说了最后一句话。

  德布雷并不回答,使她仍处于那种焦急的询问态度。

  “怎么?”她终于说,“您不回答我?”

  “我只想问您一个问题,您打算怎么办?”

  “我正要问您我该怎么办,”男爵夫人心情紧张地说。

  “啊!那么您希望从我这儿得到忠告?”

  “是的,我的确希望您给我忠告。”唐格拉尔夫人急切地说。

  “那么,假如您希望我给您忠告,”那青年冷淡地说,“我就建议您去旅行。”

  “去旅行!”她吃惊地说。

  “正是。就像唐格拉尔先生所说的,您很有钱,而且完全是自由的。欧仁妮的婚事告吹后唐格拉尔先生又这么失踪,势必会第二次引起轰动,所以您暂时离开巴黎一段时间是绝对必要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最要紧的是要让大家都知道您被遗弃了,而且都以为您很穷;因为看到一个破产的人的妻子居然很有钱,境况又挺好,人家是无法原谅的。

  “而要做到前一种情形,您只消在巴黎再留上半个月,逢人便说您遭到了遗弃,并且把您怎么会被遗弃的前前后后告诉您最好的朋友,她们又会在社交圈子里传开去。然后您就离家出走,把您的首饰都留下,丈夫的财产也都不去动它,这时大家就都会说您洁身自好,对您倍加称赞。

  “这样,大家就都知道您被遗弃了,而且都会相信您手头窘迫:因为只有我一个人了解您的经济状况,而且,我现在就准备用您忠实的合伙人的身份来向您报告一下账目情况。”

  男爵夫人吓呆了脸色苍白,一动都不动地站着,她听这一番话时的恐惧心情,与德布雷说话时的那种漠不关心的镇定形成截然的对比。

  “遗弃!”她复述德布雷的话说,“啊,是的,我的确被遗弃了!您说得对,先生,谁都无法怀疑我的处境。”

  这个堕入情网的骄傲女人用这几句话来答复德布雷。

  “但您还有钱,非常有钱,”德布雷一面说,一面从他的皮夹里拿出几张纸来,铺在桌子上。

  唐格拉尔夫人无心过问,只顾抑制自己心头的猛跳,强忍她那快要夺眶而出的泪珠。最终,还是自尊心获得胜利;即使她没有完全控制住她激动的心情,至少她没让掉下来眼泪。

  “夫人,”德布雷说,“我们两个人合股济宁大约快六个月了。”

  “我们的合作是从今年四月份开始的。

  “五月份,我们的生意开始营运了。

  “五月份,我们赚了四十五万法郎。

  “六月份,利润升到九十万。

  “七月份,我们又增加了一百七十万,这您是知道的,就是西班牙公债那个月赚的钱。

  “八月份一开始,我们亏损了三十万,但到当月十五日,我们又补上了,到月底,我们终于又赚回了三十万。从我们合股那天起我昨天结账止,我们账面上共有纯资产二百四十万,也就是说,我们每人可得一百二十万。”

  “现在,”德布雷继续说,他以经纪人那种娴熟与老练审阅着他的账簿,“还有八万法郎的利息掌握在我手里,这是那二百四十万法郎的复利息。”

  “但是,”男爵夫人说,“我没想到您拿钱出去入利息。”

  “我要请您原谅,夫人,”德布雷冷冷地说,“我是得到您的授权才这么做的,”也就是说我是受权这么做的。

  “所以,您应得利息的一半四万法郎,再加上起初的投资十万法郎,这就是说,您所得部分共计是一百三十四万法郎。

  “嗯,夫人,为了安全起见,我前天已经把您的钱从银行提出来了。您瞧,两天的时间不算长,如果我迟迟不算账,等人找上门来,我就被人怀疑了。您的钱在那儿,一半现金,一半是支票。我说‘那儿’是因为我的家里不够安全,律师也不够可靠,房地产预订契约,尤其是,您没有权利保存属于您丈夫的任何东西,所以我把这笔钱属于您的全部财产——放在那只衣柜里面的一只钱箱里,为了可靠起见,我亲自把它锁进去。现在,夫人,”德布雷打开衣柜,拿出钱箱打开,继续说,——“现在,夫人,这是八百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您看,像是一本装订好的画册:此外,还有一笔二万五千法郎的股息,余数,大概还有十一万法郎,这是一张开给我的银行家的支票,他,是会照数付给您的,您大可放心。”

  唐格拉尔夫人机械地接过凭单、息票和那沓钞票。

  这沓为数可观的钞票放在桌子上,显得并不怎么起眼。

  唐格拉尔夫人眼里没有泪,但是胸脯像在呜咽似的起伏着,她拿起这沓钞票装进包里,扣上锁,把息票和凭单放在钱袋里,脸色苍白、默默无言地伫立着,等待着一句温存的话来安慰一下如今这么有钱的她。

  但她等了一个空。

  “现在,夫人,”德布雷说,“您有了一笔很可观的财产,一笔能使您每年获益八万法郎的收入,这笔收入,对于一个一年内不能在这儿立足的女人来说,够大的了。”

  “这样您就有了逍遥自在随心所欲的特惠,无需去想您那一部分是否够花。考虑到您以往失去的机会,您可以在我那一部分里支取,夫人,我乐于向您提供,噢,当然是有利息的,也就是说,我所拥有的一百六十万法郎全都是带利息支取的。”

  “谢谢,先生,”男爵夫人答道,“谢谢。您清楚,您付给我这么多钱,这对一个可怜的女人来说,是不该有的,更何况从现在起至少在很长时间内,她不打算在世界上抛头露面呢。”

  德布雷先是惊诧片刻,但马上又恢复常态,带着一副最能表现礼帽的客套姿态说:“一切随您的便!”

  在此之前,唐格拉尔夫人或许还抱着某种希望,但当她看到德布雷那漫不经心的表情,那种姑妄听之的目光,以及那种意味深长的沉默的时候,她昂起头,既不发怒也不发抖,但也毫不犹豫地走出房门,甚至不屑向他告别。

  “哼!”德布雷在她离开以后说,“这些计划很妙呀!她可以待在家里读读,她虽然不再能在证券交易所投机,但却还可以在纸牌上投机。”

  然后,他拿起账簿,小心地把他刚才付掉的款项一笔笔划去。

  “我还有一百零六万。”他说。

  “维尔福小姐死了多可惜呀!她各方面都配得上我的胃口,我本来可以娶她的。”

  跟往常一样,他很冷静地等唐格拉尔夫人走了二十分钟以后,才决定动身离去。

  在这期间,他全神贯注地计算数字,把他的表放在一边。

  阿斯摩狄勒萨日的《瘸腿魔鬼》中的主人公,即瘸脚魔鬼。一个大学生无意中闯进法师的房间,把这个魔鬼从瓶子里放了出来,它就带着大学生飞到上空,揭开屋顶让他看到一幢幢房子里发生的事情。这个魔鬼的角色,要不是勒萨日先把他写进了他的大作,别的想象力丰富的作家多少也有机会把他塑造出来的;此刻,要是这位喜欢掀开屋顶瞧瞧里面的阿斯摩狄在德布雷算账的当口,掀开圣日耳曼草场街这座小旅馆的屋顶,他准会看到一幕很奇特的场景。

  在德布雷和唐格拉尔夫人平分二百五十万的那个房间的隔壁房间里,住着两个熟人,他们在我们以前所讲的事情里占着极重要的地位,而且我们以后还要很关切地讲述他们两个人。

  那个房间里住着梅尔塞苔丝和阿尔贝。

  最近几天来,梅尔塞苔丝模样大变,——这并不是因为她现在穿着平淡朴素的服装,以致我们认不出她了,即使有她有钱的时候,她也从不做华丽的打扮,也并不是由于她穷困潦倒以致无法掩饰穷苦的外貌。梅尔塞苔丝的改变,是因为她的眼睛失去了光泽,是因为她的嘴角失去了微笑,而最主要的是因为那永久的困惑封锁了她的双唇,使她失去以往敏捷的思维,轻盈的谈吐。

  并不是贫穷枯萎了梅尔塞苔丝的精神,更不是勇气的匮乏使其贫穷变成精神的负担。

  梅尔塞苔丝从她以前优越的地位降低到她现在的这种境况,像是一个人从一个灯壁辉煌的宫殿进入一片无边的黑暗,——梅尔塞苔丝像是一位皇后从她的宫殿跌到一间茅舍里,她只能有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她不能习惯那种放在桌子上的泥碗,也不能习惯用下等草褥来代替床铺。

  她那个美丽的加泰罗尼亚人和高贵的伯爵夫人失掉好高傲的目光和动人的微笑,她在周围所见的,只有穷苦。房东在墙上糊了灰色的纸张,地板上不易显示出来,没有地毯,房中的家具引人注目让人没法把目光从硬充阔气的寒酸相上引开,看惯了精美高雅的东西的眼睛看了这些永远不会感到舒服。

  德·莫尔塞夫夫人自从离开宅邸以后,就住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而对周围这片无边无际的寂静,她感觉到一种眩晕,就如一个游客走到深渊边上时会感到眩晕一样;她知道阿尔贝时时在偷眼看她,想了解她的心境如何,所以她只好让嘴角露出一种单调的笑容,这种笑容由于没有眼睛的笑意所蕴涵的温柔的光芒,所以看上去就仿佛仅仅是一种反光,也就是说,仿佛是一种没有温暖的亮光。

  阿尔贝也忧心忡忡,过去奢侈的习惯使他与目前的情况极不协调。如果他不戴手套出去,他的一双手便显得太白了,如果他想徒步在街上走,他的皮靴似乎太亮了。

  可是,这两个高贵而聪明的人,在母子之爱的联系之下,得到了无言的谅解,他们不用像朋友之间那样先得经过初步的尝试阶段才能达到开诚相见。开诚坦白在这种情况下是非常重要的。

  阿尔贝至少不会对他的母亲说:“母亲,我们没有钱了。”他至少不会用这种话来使她难过。

  梅尔塞苔丝过去从来没有真正受过穷;年轻时,她常说自己穷,但那是另一回事;需要和必须是两个含义有相当区别的同义词。

  住在加泰罗尼亚村的时候,梅尔塞苔丝想得到而得不到的东西也多得很,但好些东西是她从不缺的。只要渔网不破,他们就能捕鱼;而只要他们的鱼能卖钱,他们就能买线织新网。

  另外,在那样的环境里,除了跟物质生活并不相干的爱情以外,人与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友情,人们想到的是自己,人人如此,只需想到自己就够了。

  梅尔塞苔丝那时虽然手头拮据,但自己的一份开销还是能应付自如的;而今天,她手头一无所有,却要照料两个人的生活。

  冬天临近了;当初她的宅邸里有成百根暖气管四通八达,从前厅到小客厅都是暖融融的,如今在这个毫无取暖设备而已透出寒意的房间里,却连个壁炉也没有;当初她的套间像摆满珍奇花卉的暖房,如今却连一朵小小的花儿也没有!

  但她还有个儿子呀……

  直到此时,也许是一种过分义务感的激奋,支撑着他们在这过分的境地中煎熬。

  激奋近于振奋,一旦有了热情,人就会无视世间的万物无动于衷。

  但激奋已经平息,他们得不从梦境回到现实,在说尽了理想以后,必须谈论到实际。

  “母亲!”唐格拉尔夫人下楼梯的时候,阿尔贝喊道,“如果感兴趣,我们来算一算我们还有多少钱好吗,我需要一笔钱来实施我的计划。”

  “钱!什么都没有!”梅尔塞苔丝苦笑道。

  “不,母亲,三千法郎。我有一个主意,可以凭三千法郎过上愉快的生活。”

  “孩子!”梅尔塞苔丝叹息道。

  “唉,亲爱的母亲呀!”那年轻人说,“可惜过去我花了您太多的钱,而不知道钱的重要。这三千法郎是一个大数目,我要用它创建一个充满安宁的神奇的前途。”

  “可以这么说,我亲爱的孩子,但你认为我们应该接受这三千法郎吗?”梅尔塞苔丝红着脸说。

  “可我想,这是说定了的,”阿尔贝语气很坚决地说,“正因为我们缺钱用,我们就更应该接受这笔钱,因为您也知道,这笔钱就埋在马赛的梅朗林荫道上那座小屋子的花园里。”

  “有两百法郎,我们可以到达马赛了。”

  “凭两百法郎?你这么想,阿尔贝。”

  “噢,至于那一点,我已向公共驿车站和轮船公司调查过了,我已经算好了。您可以乘双人驿车到夏隆,您瞧,母亲,我待您像一位皇后一样,这笔车费是三十五法郎。”

  阿尔贝于是拿起一支笔写了起来:

  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三十五法郎

  从夏隆到里昂坐轮船六法郎

  从里昂到阿维尼翁坐轮船十六法郎

  从阿维尼翁到马赛七法郎

  旅途费用五十法郎

  总共须支出一百一十四法郎

  “我们按一百二十法郎算吧,”阿尔贝笑着说,“您看,我安排得够宽裕吧,是不是,母亲?”

  “你呢,我可怜的孩子?”

  “我!您没看见我为自己留了八十法郎吗?一个青年是不需要奢侈的,而且,我知道出门是怎么一回事。”

  “可那是乘着私人驿车,带着仆人。”

  “随便怎样都行,母亲。”

  “嗯,就算是这样吧。但这两百法郎呢?”

  “这不是?而且另外还多两百呢。您看,我把我的表卖了一百法郎,把表链和坠子卖了三百法郎。”

  “瞧我运气有多好!挂件卖了表的三倍价钱。就这么个华而不实的玩意儿!”

  “现在,我们很有钱了,因为,您旅途只需要一百一十四法郎,您却可以带着两百五十法郎上路。”

  “但我们还欠这间房子的租金呢!”

  “三十法郎,从我的一百五十法郎偿付好了,我只需要八十法郎的旅费。您看,我是绰绰有余的了,还有呢。您说这怎么样,母亲?”

  说着,阿尔贝掏出一本金搭钮的小记事本,那是他留下的一件别致的玩意儿,而且说不定还是哪位来敲那扇小门的戴面纱的神秘女郎温清脉脉的纪念物呢,他从这个小记事本里抽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这是什么?”梅尔塞苔丝问。

  “一千法郎,母亲。噢,这是真的。”

  “你从哪儿得来的?”

  “听我说,母亲,别激动。”

  阿尔贝站起来,在他母亲的两颊上各吻了一下,然后站在那儿望着她。

  “母亲,您不知道您是多么的美!”年轻人怀着深挚的母子情激动地说,“您的确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美丽最高贵的女人了!”

  “好孩子!”梅尔塞苔丝说,她竭力抑制不让眼泪掉下来,但终于还是失败了。

  “真的,只要看到您忍受痛苦,我对您的爱就变成崇拜了。”

  “只要有我的儿子在,我就不是不幸的,”梅尔塞苔丝说,“只要有我的儿子在,我就永远不会是不幸的。”

  “啊!是这样的,”阿尔贝说,“现在开始考验了。您知道我们必须实行的协议吗,母亲?”

  “我们有什么协议?”

  “有的,我们的协议是:您住在马赛,而我动身去非洲,在那儿我不会再用我已经抛弃的那个姓,而将用我现在用的这个姓。”

  梅尔塞苔丝叹了一口气。

  “嗯,母亲,我昨天已经去应征加入了北非骑兵军团。”那青年说到这里,便低垂眼睛,感到有点难为情,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种自卑的伟大。“我觉得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我有权利卖掉它。我昨天去顶替了一个人的位置。”

  “我想不到自己那么值钱,”那青年人竭力想微笑,“整整两千法郎。”

  “那么,这一千法郎……”梅尔塞苔丝浑身打着寒战说。

  “是那笔款子的一半,母亲,其余的在一年之内付清。”

  梅尔塞苔丝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抬头向天,一直被抑制着的眼泪,现在涌了出来。

  “这是用血换来的代价哟!”她喃喃地说。

  “是的,如果我战死的话,”阿尔贝笑着说,“但我向您保证,母亲,我有坚强的意志要保护我的身体,我求生的意志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强。”

  “仁慈的上帝啊!”

  “而且,母亲,为什么您一定以为我会战死?

  “拉莫里西埃拉莫里西埃(1806—1865):法国著名将军,曾参加征服北非阿尔及利亚等地的战役。,这另一个南方的内伊内伊(1769—1815):拿破仑手下的著名元帅,骁勇善战的传奇式英雄。,可曾被杀吗?

  “尚加尼埃尚加尼埃(1793—1877):法国著名将军,曾参加征服北非阿尔及利亚等地的战役。可曾被杀吗?

  “贝多贝多(1804—1863):法国著名将军,曾参加征服北非阿尔及利亚等地的战役。可曾被杀吗?

  “莫雷尔,我们认识的,可曾被杀吗?

  “想想看,母亲,当您看到我穿着一套镶花制服回来的时候,您将多么高兴呀!

  “我要说:我觉得前途乐观得很,我选择那个联队只是为了名誉。”

  梅尔塞苔丝想笑一下,但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这位圣徒般的母亲觉得自己让儿子肩起了全部牺牲的担子,心里非常难受。

  “嗯!现在您懂了吧,母亲!”阿尔贝继续说,“我们有四千多法郎供您花。这笔钱,至少供您生活两年。”

  “你是这样想的吗?”梅尔塞苔丝说。

  这句话,伯爵夫人是脱口说出的,其中的悲痛是如此真切,以致阿尔贝马上明白了它的真实含义;他觉得自己的心收紧了,他拉起母亲的手,把它温柔地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是的,您会活下去的!”他说。

  “我会活下去!那么你离开我了吗,阿尔贝?”

  “母亲,我必须去的,”阿尔贝用一种坚定而平静的声音说,“您很爱我!所以不愿意看见我无所事事在您的身边闲荡,而且,我已经签了约了。”

  “你可以按您自己的意愿行事,我的孩子,而我——我将按上帝的意志行事。”

  “那不是我的意志,母亲,是我的理智,按照需要。我们两个是身陷绝境的人,不是吗?今天,生命对于您有什么意义呢?什么也没有。生命对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啊!要是没有您,我的母亲,一切也就无所谓,请相信我这样说,因为假若没有您,我向您发誓,自从我怀疑我父亲并放弃他的姓氏的那天起,我的生命早就结束了!总之,如果您答应我继续保持希望,我就可以活下去,如果您允许我照顾您未来的生活,您就可以使我的力量增加一倍。那时,我就去见阿尔及利亚总督,他有一颗仁慈的心,而且是一个道地的军人。我将把我悲惨的身世告诉他。我将要求他照顾我,如果他能恪守诺言,对我发生了兴趣,那么在六个月之内,如果我不死,我就是一个军官了。如果我当上了军官,您的命运就有保障了,母亲,因为到那时,我的钱足够我们两人用的了;特别是我们将有一个引以为自豪的新的姓氏,那就是使用您的真姓氏。但假若我被杀……嗯,假若我被杀死了,那么,亲爱的母亲,请您也去死吧,那时候,我们母子俩的不幸全都寿终正寝了。”

  “很好,”梅尔塞苔丝说,眼里露出高贵而动人的神色。“你说得对,我的宝贝,向那些注意我们的行动的人证明:我们至少是值得同情的。”

  “但我们不要去想那种可怕的结果,”那青年说,“我向您保证:我们是说得更确切些,我们将来是快乐的。您是一个对生活充满希望而同时又是乐天安命的女人,我要改掉坏习惯,希望能不动情感。一旦到了部队里,我就会有钱,一旦住进唐泰斯先生的房子,您就会得到安宁。让我们奋斗吧,我求求您——让我们用奋斗去寻找快乐吧。”

  “是的,让我们奋斗吧,因为你是应该活下去的,而且是应该得到快乐的,阿尔贝。”

  “那么我们的财产分割就这么定了,母亲,”那青年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们今天就可以出发了,我按我们商定的办法去给您定位子。”

  “你呢,我亲爱的孩子?”

  “我还得待上两三天,母亲,这才是分开的开始,我们要习惯分别生活。我需要弄几封介绍信,还要了解一下非洲的消息。我将到马赛去见您。”

  “那么,就这样吧!我们走吧。”梅尔塞苔丝一面说,一面披上围巾,她只带出来这一条围巾,它是一条珍贵的黑色的开司米羊毛围巾。阿尔贝匆匆忙忙地收集好他的文件,付清他欠房东的三十法郎,伸手臂扶着他的母亲,走下楼梯。

  恰好有一个人走在他的前面,这个人听到绸衣服的窸窣声,恰好转过头来。

  “德布雷!”阿尔贝轻声地说。

  “是您,莫尔塞夫,”大臣秘书站在楼梯上答道。

  德布雷的好奇心战胜了他那想掩饰真面目的愿望,而且,他已被莫尔塞夫认出来了。
<; “您猜对了,夫人,”基督山微笑着答道,“在一星期之内,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了,因为在这里,许多应惩罚的人过着快乐的生活,而我的父亲却在饥愁交迫中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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