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法律第1/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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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已经看到,唐格拉尔小姐和罗茜·亚密莱小姐是在怎样一种从容不迫的情况下换装出逃的:这是因为当时每个人都忙于自己的事,无暇顾及她俩。

  我们暂时放下银行家不谈,此时他额角挂着汗珠,正面对破产的幽灵,整理着一系列他负债的巨大赤字。我们跟寻一下男爵夫人的行踪:刚才发生的晴天霹雳给她当头一棒,她带着受击的重压凝神片刻,然后便去找她的常任顾问吕西安·德布雷去了。

  男爵夫人原来指望那桩婚事能让她最终摆脱掉一种监护的责任,对于一个像欧仁妮这样的性格的女孩来说,这种监护的责任势必是非常烦人的;另外,维护家庭中的等级关系,素来需要有一种默契,那就是母亲对女儿来说必须始终是明智的表率和完美的典范,要不然做母亲的就不可能成为女儿心目中的主宰。

  但唐格拉尔夫人却害怕欧仁妮的明察和亚密莱小姐给她女儿出的点子。她常常觉察到她的女儿带着鄙夷的目光看德布雷,——那种目光似乎表明她知道她的母亲与那位部长的私人秘书之间种种神秘的暧昧关系和金钱关系。但男爵夫人如果能再作敏锐和深刻的分析,她就会知道,事实正巧相反。欧仁妮厌恶德布雷,并非他是她父亲家庭生活的绊脚石和丑闻制造人,而是天真地把他归为第欧根尼试图称为非人类的两足类,或是柏拉图婉转说的不长羽毛的两脚动物类。

  很不幸,在这个世界里,每人都有自己的事物观,因为他们无法与旁人得到同样的见解;而从唐格拉尔夫人的观点上讲,她非常遗憾欧仁妮的婚变,不但是因为那是一对好姻缘,看起来可以使她的孩子幸福,而且也因为这件婚姻可以使她得到自由。所以她赶快到德布雷寓所去。

  但德布雷,像其他的巴黎人一样,在目击了那幕签约场上和那幕场面上所发生的丑事以后,早已赶回到他的俱乐部里,在那儿和几个人闲谈那件大事;在这个号称世界京都的城市里,这件事情已成了大部分人士闲谈的话题。

  尽管看门人准确地告诉她德布雷不在家,但身穿黑裙头戴面纱的唐格拉尔夫人依然登上德布雷房间的楼梯。此时的德布雷正在反驳一位朋友的含沙射影,这位朋友竭力对他证明,在刚刚发生的这个可怕的场面后,作为那个家庭的好友,将唐格拉尔小姐和那两百万陪嫁一起娶过来,是他应尽的义务。

  德布雷为自己辩解时的态度,就像是唯恐自己不能被对方说服似的;因为平时他的脑子里也常常出现这个念头。但是,他又是了解欧仁妮,知道她那种独往独来、傲慢不逊的性格的,所以他不时会采取一种全然防御的立场,声称这种结合是不可能的,而与此同时,暗地里又总是心痒痒地感到有一种邪念在撩拨着自己,而这种邪念,据所有的伦理学家说,即使最正直最纯洁的男人也是会时时萦绕脑际的,此刻这种邪念在德布雷的灵魂深处窥伺着,就好比撒旦躲在十字架后面窥伺着。我们看到,这场谈话是很有趣的,因为每个人都显得那么兴趣盎然;于是,喝茶,打牌,有趣的谈话,一直延续到了凌晨一点钟。

  这会儿,唐格拉尔夫人戴着面纱,焦急地等在那绿色的小房间里,等候德布雷归来。她坐在两瓶鲜花之间,这些花是她早晨派人送来的。而我们必须承认,德布雷非常小心地亲自给花加水和插瓶,所以在那个可怜的女人看来,他的不在已得到了原谅。

  到十一点四十分,她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回家去了。

  某一阶层的女人有一点上很像那些正在谈恋爱的轻佻的女工,——她们极少在十二点钟以后回家。男爵夫人回到那座大厦去的时候,像欧仁妮离开那座大厦时那样的小心;她轻轻地走到楼上,带着一颗痛楚的心走进她的房间。那个房间,我们知道,是在欧仁妮的隔壁。

  她极怕什么说三道四的;这位可怜而令人尊敬的女人,至少在这一点上是坚信不疑的:她女儿的无辜和对丈夫小家庭的忠诚。

  上楼后,她在欧仁妮的门口听了一听;但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便想进屋看看,可是门被插上门闩了。

  唐格拉尔夫人认为晚上那场可怕的刺激已把她搞得筋疲力尽,她已上床睡觉了。

  她把女仆叫来询问。

  “欧仁妮小姐,”那女仆答道,“和亚密莱小姐一同回到她的房间里。她们一同用茶,然后就吩咐我离开,说她们再没有事要我做了。”

  从那时起,那个女仆就在楼下,同每一个人一样,她以为那两位小姐现在正在她们自己的房间里。

  所以,唐格拉尔夫人毫不怀疑地上床休息了。她对家人放宽心了,但她的心绪又回到那件事情上去。

  随着思绪愈来愈清晰,签订婚约时发生的那件事情也就愈来愈大了。这不仅是一件丑闻。而且是一件轰动全城的大事。这已经不仅是一种羞辱,而且是一场声名扫地的侮辱。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可怜的梅尔塞苔丝不久前因丈夫和儿子的事受到不幸的打击时,她对她没有表现出同情之心。

  “欧仁妮,”她对她自己说,“她是完了,但是我们也完了。这件事情一旦传扬出去,我们将羞于见人,因为在我们这样的社会里,别人的嘲笑会造成不可医治的痛苦和创伤呀。”

  “幸而上帝赋予欧仁妮那种常常使我感到可怕的奇怪的性格!”

  她抬起头用充满感激的目光望着上天,神秘的天主在那儿早就根据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安排好了一切,而且有时候会把一种缺点,甚至一桩坏事,变成一件好事。

  然后,她的思想穿越空间,犹如坠进深渊的意志鸟儿展开双翅,最后落到卡瓦尔康蒂身上。

  “那个安德烈是一个坏蛋、一个强盗、一个凶手,可是从他的神态上看,他虽没有受过完美的教育,但却具有一定的教养;那个安德烈在社会上自我表现的样子,看来有一笔巨大的财产,而且后台人物名望显赫。”

  她怎样才能摆脱让人无法忍受的困境?她该向谁去求援,帮助她脱离这个痛苦的境地呢?

  是德布雷。她带着本能的冲动首先跑去要见的就是德布雷,这是一个女人向她爱着的有时又会把她甩掉的一个男人发出的求救;而德布雷给她的只能是一些忠告,她必须找一个比德布雷更有力的另一个男人诉说衷肠。

  于是男爵夫人想到了维尔福先生。

  可是,一心想要逮捕卡瓦尔康蒂的正是维尔福先生;给她的家庭无情带来动乱并视她家简直像外来户一样的也是维尔福先生。

  不!仔细想一想,那位检察官不是一个无情的男人;他是一位忠于职守的法官,一位忠实可信的朋友,是他凶狠地但却果断地在那腐烂的伤口上割了一刀,但他不是刽子手,而是一个外科医生,一个想让唐格拉尔先生一家的荣誉在世人眼里与那个已经完蛋的青年的奇耻大辱毫无瓜葛的外科医生,因为他们曾把他作为女婿到处炫耀呀!

  唐格拉尔的朋友维尔福既然这样做,便谁都不会怀疑那位银行家曾经知道或帮助安德烈的任何阴谋。

  但又一想,男爵夫人觉得要疏导维尔福,还是从他俩的共同利益的角度才能得到解决。

  要是那样,检察官的刚直不阿也应该到此为止了。她决定明天去见他,假如她不能使他放弃法官的职责,她至少可以要求尽量从宽办理。

  男爵夫人将要追溯往事,再现她过去的回忆,将一段有罪的但却美好的风流时光的情分发出请求。维尔福先生将暂停审理案件,或至少让卡瓦尔康蒂逃走,要做到这一点,他只有将目标转向别的问题,然后只好以所谓缺席审判对犯人提起刑事诉讼。

  仅仅想到此,她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她起床以后,并不按铃唤她的女仆,也不让人知道她的来去,只是穿上昨天夜晚那套简单的服装,然后跑下楼梯,离开大厦,走到普罗旺斯路,叫了一辆出租马车,来到了维尔福先生的家里。

  最近一个月来,这座遭天诅咒的府邸始终呈现着阴郁的外表,像是一家收容着瘟疫病人的传染病院一样。有些房间的门关得紧紧的,只是偶然开一下百叶窗,透一透气。或许您可以看到在窗口露出一个仆人的惊惶的脸孔,但那扇窗立刻又关拢了,像是一块墓碑关闭了一座坟墓一样;邻居们相互窃窃私语说:“莫非我们今天又会看见一辆运棺材的车子离开检察官的家吗?”

  唐格拉尔夫人见到这座府邸凄凉的景象,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从出租马车上下来,膝盖直打哆嗦地走近紧闭的大门去拉铃。

  门铃发出一种迟钝重浊的声音,像是它也已经感受到抑郁的气氛似的。她接连拉了三次门铃,门房才出来开门,但他只把门开了一条缝,刚刚够说话声从中通过。

  他看见一位太太,一位高雅时髦的太太,可是那扇门却依旧裂开条缝。

  “请您打开门!”男爵夫人说。

  “夫人,先要通报您是谁?”

  “我是谁?您可是认识我的呀。”

  “现在我们谁也不认识了,夫人。”

  “我看您一定疯了,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说。

  “您从哪儿来的?”

  “噢!这太过分了!”

  “夫人,我是遵命办事。请您原谅——请通报您的名字?”

  “唐格拉尔男爵夫人,您见过我二十次啦。”

  “可能吧,夫人。请问,您有什么事?”

  “噢,瞧您真奇怪!我要告诉维尔福先生,他的手下人也太放肆了。”

  “夫人,这不是放肆,这是谨慎:要是没有德·阿夫里尼先生的关照,或者不是有事要找检察官先生,那就任何人不得入内。”

  “好吧!我是有事跟检察官商量。”

  “是要紧的事情吗?”

  “这您也该看得出来了,既然我到现在也还没跳上马车回去。够了!这是我的名片,拿去给您的主人吧。”

  “夫人等我回来吗?”

  “是的,去吧。”

  那门房关上门,让唐格拉尔夫人站在街上。

  不过说实在的,男爵夫人没等多久;不一会儿,大门重又打开,这次开到足以能让男爵夫人通过了;她进去以后,门又关上。

  门房一面用眼睛看她,一面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哨子,他们一进前院,他便吹起哨子来。仆人们应声在门廊下出现。

  “请夫人原谅这位正直的人,”他一面说,一面给男爵夫人引路,“他接受过严格的命令,维尔福先生也让我转告夫人,他这种做法实在是出于不得已。”

  前院里有一个供货商人,他也是经过同样的手续才进来的,现在有人正在检查他带的货物。

  男爵夫人走上台阶;她觉得,周围的这种不妨说已经扩展到她身上来的凄凉的气氛,使她受到了强烈的感染,她由那个贴身男仆带路,已经来到了检察官的书房,一路上那位向导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尽管男爵夫人脑子里始终想着她此次前来的目的,但是所有这些仆人对她的接待竟然如此有失体统,她不由得也感到悻悻然起来了。

  然而,当维尔福勉强抬起几乎被悲痛压得抬不起来的头,带着一丝凄苦的笑容望着她时,她那股已经到了嘴边的怨气却又咽了下去。

  “请原谅我的仆人这种惊慌失措的样子,”他说,“他们因为受到猜疑,所以就特别多疑了。”

  唐格拉尔夫人常常在社交场中听人说到检察官家里的恐怖气氛,但在她不曾亲眼目睹以前,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那种恐怖气氛竟然达到了这样的地步。

  “这么说,您也不快乐吗?”她说。

  “是的,夫人。”法官回答。

  “那么您是同情我的?”

  “由衷地同情,夫人。”

  “那您知道我是为什么到这儿来了吗?”

  “您希望跟我谈一谈您所遇到的可怕事情,不是吗?”

  “是的,先生,那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应该说那是不幸。”

  “不幸!”男爵夫人喊道。

  “唉!夫人,”检察官镇定地说,“我认为只有无法挽回的事情才是灾难。”

  “您以为这件事情能被人遗忘吗?”

  “任何事情都会被遗忘的,夫人,”维尔福说,“您女儿还可以再结婚,不在今天,就在明天,不在明天,就在一星期后。而且,要说您是为欧仁妮小姐的未来感到遗憾,我看总也不见得吧。”

  唐格拉尔夫人望着维尔福,她觉得这种态度是对她的侮辱。

  “我现在是在一位朋友家里吗?”她气愤地问道。

  “是的,夫人。”维尔福说,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他那苍白的脸红了一红。他刚才的话使他想起自己与男爵夫人过去的事情。

  “嗯,那么热情一点吧,亲爱的维尔福,”男爵夫人说。

  “不要用检察官的态度对我说话,用一位朋友的态度说话,当我痛苦的时候,不要对我说我应该快乐。”

  维尔福鞠了一躬。

  “这三个月来我有个讨厌的习惯,”他说,“当我听到有人说起灾难的时候,夫人,我就会想到自己,就会情不自禁地在脑子里进行这种很自私的比较。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限我的灾难相比,您遇到的只是一件不如意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跟我的悲惨处境相比,您的处境还是值得羡慕的;可是这使您不高兴了,我们就别再说了吧。您刚才说什么来着,夫人?……”

  “我是来问您,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说,“您打算怎么处置这个骗子?”

  “骗子!”维尔福重复道,“夫人,您看来是把某些事情轻描淡写而又把某些事情夸大其辞了。骗子!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说得更准确些,贝尼代托先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暗杀犯。”

  “先生,我不否认您纠正得正确。但您对那个坏蛋处置得愈严厉,对我们家的打击也就愈厉害。您能暂时忘掉他吗?不要再追捕他,让他逃走吧!”

  “您来晚了,夫人,通缉令已经发出了。”

  “哦,要是抓住了他?——您认为他们能抓到他吗?”

  “我希望能够。”

  “假如他们抓到了他,我知道监狱里有逃走的机会,您肯让他关在监狱里吗?”

  检察官摇摇头。

  “至少把他关到我女儿结婚以后再说吧。”

  “不行,夫人,法院要按司法程序办事。”

  “什么!甚至对我也不行!”男爵夫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反问。

  “对所有的人都一样,甚至包括我在内。”维尔福答道。

  “啊!”男爵夫人轻轻喊了一声,但并没有表示她是失望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维尔福望着她。极力想看透男爵夫人的心思。

  “是的,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他说,“您是指社交圈里沸沸扬扬的那些可怕的流言蜚语,说什么这三个月我家里接连死人,还有瓦朗蒂娜这次奇迹般地幸免于难,都是不合情理的事情。”

  “我没有想到那个。”唐格拉尔夫人急忙回答。

  “不,您想了,夫人,您这样想也无可厚非,您不能不那样想,您也许在心里说:‘您既然这样铁面无私地办理罪案,为什么有的罪犯却逍遥法外?’”男爵夫人的脸色发白。“您是这么想的,不是吗,夫人?”

  “嗯,我承认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让我来回答您吧。”

  维尔福把扶手椅向唐格拉尔夫人的椅子移近一些;然后,他双手撑在办公桌上,用一种比往常更喑哑的声音说道:

  “有些罪犯还没有得到惩罚,”检察官说,“那是因为我还不清楚罪犯是何人,我担心会将无辜的人当做凶手去打击,而一旦罪犯被发现,”说到这里,维尔福把他的手伸向他桌子对面的一个十字架,“一旦发现他们,不管是谁,夫人,我对上帝发誓,不管他们是谁,都得去死!现在,夫人,您还敢要求我宽恕那个坏蛋吗?”

  “但是,先生,您能确定他是像别人所说的那样罪行严重吗?”

  “听着,这儿是他的档案:‘贝尼代托,十六岁时因伪造钞票罪被判处苦役五年。后来,您看,——最初是越狱逃跑,然后又杀人。”

  “这个可怜虫是谁?”

  “谁知道?一个流浪汉,一个科西嘉人。”

  “没有亲属来认他吗?”

  “没有人认他,没有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把他从卢卡带来的那个人是谁呢?”

  “他一样是个流氓,也许就是他的同谋。”

  男爵夫人双手合拢。

  “维尔福!”她用最温柔最甜蜜的音调叫道。

  “算了吧,夫人,”维尔福用一种坚定得近乎于冷酷的声音回答道,“算了吧,别再为一个罪犯向我求情了!”

  “我是什么人?我就是法律。法律可能有眼睛来看您的愁容吗?法律可能有耳朵来听您那甜蜜的声音吗?法律能回忆您竭力唤醒的那些柔情蜜意的往事吗?不,夫人,法律只知道命令,而当命令发出的时候,那就是无情的打击。

  “您会对我说,我是人,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法典,不是一部书。请您看看我,夫人,请您看看我的周围:人们可曾把我当兄弟般地对待过吗?他们爱过我吗?他们体谅过我吗?他们宽容过我吗?有谁为德·维尔福先生求过情,又有谁恩准过此人为德·维尔福先生求的情吗?不,不,不!只有打击,只有无情的打击!

  “您用那种迷人的眼光盯着我,使我惭愧?就让我惭愧吧,为您所知道的我的过失——甚至其他更多的过失。

  “尽管我自己也有罪,尽管我的罪也许比旁人更深重,但我却永不停止地去撕破我的伪装,找出他们的弱点。我始终在揭发他们,我可以进一步说,——当我发现那些人类的弱点或邪恶的证据时,我感到高兴,感到胜利!

  “因为我每次判处一个犯人,我就似乎得到了一个活的证据,证明我不是比别人更坏些。唉,唉,唉!整个世界都充满邪恶。所以让我们来打击邪恶吧!”

  维尔福说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狂怒万分,以使他的话听来非常雄辩有力。

  “不过,”唐格拉尔夫人说,她力图做最后一次试探,“您说那个青年人是被人遗弃的流浪儿,是个孤儿,是吗?”

  “所以那就更糟,更糟!或者确切地说,那更好;上苍对他如此安排,是不让有人为他哭泣。”

  “但这是蹂躏弱者的行为呀,先生。”

  “杀人的弱者!”

  “他的坏名声会影响我的家庭。”

  “死亡不也在影响我的家庭吗?”

  “噢,先生,”男爵夫人喊道,“您对旁人毫无怜悯心!嗯,那么,我告诉您,旁人也不会怜悯您的!”

  “让它去吧!”维尔福把双手举向天空说。

  “至少,拖延到下一次大审的时候再审判他吧,还有六个月的时间可以冲淡人们的记忆。”

  “不,”维尔福说,“离这次开庭还有五天;预审准备都已经做好了;五天,这已经比我所需要的时间多了;再说,难道您不明白,夫人,我也需要冲淡我的记忆吗?嗯!当我工作的时候,当我夜以继日地工作的时候,有时我会觉得我不再有记忆了,而当我不再有记忆的时候,我就跟死人一样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这毕竟比受着痛苦的折磨好些呵。”

  “但是,先生,他已逃走了,让他逃走吧,行动不利是一个可以原谅的过失。”

  “我告诉您那已经太迟了,今天一早就用急报发出通缉令,这个时候……”

  “老爷,”跟班走进房间里来说,“内政部的一个龙骑兵送来了这封信。”

  维尔福抢过那封信,心急地拆开它。唐格拉尔夫人吓得直打哆嗦。维尔福则高兴地跳起来。

  “抓到了!”维尔福大叫起来。“终于在贡比涅把他抓到啦!成功啦!”

  唐格拉尔夫人站起身,浑身冰冷,脸色苍白。

  “再见,先生!”她说。

  “再见,夫人!”检察官一面回答,一面愉快送她出门。

  然后,他回到自己的书房。

  “好极了!”他一边说一边用右手的手背击着信:“我掌握了一桩伪造钞票案,三桩抢劫案和两桩纵火案,就缺一桩杀人案,现在到手了。这次开庭将首战告捷。”

  第一○○章

  显身

  正如检察官对唐格拉尔夫人所说的那样,瓦朗蒂娜还没有复原。

  她浑身乏力地躺在床上,我们前面说的那些事情:欧仁妮出走,安德烈·卡瓦尔康蒂,或者更确切地说,贝尼代托被捕,并被指控犯有杀人罪,她都是在卧室的床上,从德·维尔福夫人的口中听说的。

  可是,瓦朗蒂娜实在太虚弱了,所以她听到这些事情以后的反应,也许是跟她在正常的健康状况下所会有的反应大不相同的。

  其实,在她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出现的,或者在她眼前掠过的,都是跟一些稀奇古怪的意念和转瞬即逝的印象掺和在一起的朦朦胧胧的意念和捉摸不定的形体,而且,不一会儿,甚至连这一切也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越来越强烈的自身的感觉在混沌中显现出来。

  在白天,瓦朗蒂娜的神智还相当清醒,诺瓦蒂埃叫人把他搬到他孙女儿的房间里来,经常陪伴着她,像慈父般地对待她。维尔福从法院回来以后,也常常来和他的父亲和女儿消磨一两个钟头。

  每晚六点钟,维尔福回到他的书房里;八点钟,阿夫里尼先生亲自把瓦朗蒂娜夜里服用的药水拿来,诺瓦蒂埃先生才被带走。

  医生选定专门的看护者代替其他任何人,这位看护人要一直守候到夜间十点钟或十一点钟,等到瓦朗蒂娜睡熟以后才离开。

  下楼时,看护人将瓦朗蒂娜的房间钥匙交给维尔福先生,这样,当有人穿过维尔福夫人的套间或小爱德华房间时便不能再进病人的卧室了。

  每天清晨,莫雷尔都来诺瓦蒂埃身边了解瓦朗蒂娜的病情,可是很奇怪,他的焦虑之情似乎日趋见淡。

  首先,瓦朗蒂娜虽然依旧处于极度的亢奋状态,但她已天天好转;其次,当他在半昏迷状态中冲到基督山家里去的时候,伯爵告诉他,假如她两小时内不死,就可以得救?现在,四天过去了,而瓦朗蒂娜依旧还活着。

  刚才说的那种神经激奋,都是每天晚上到入睡前一直困扰着瓦朗蒂娜,说得准确些,就是在她临睡前,她一直处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中。这时候,夜深人静,只有壁炉架上那盏照明的油灯在燃烧,在那乳白色灯罩下弥漫的一片半昏半暗的光线中,她看到那些来来往往的影形都成了病人住满了她的房间,她那颤抖的鼻翼下的热力震得它们坐卧不宁。

  首先,她好像看见她的继母来威胁她,然而,莫雷尔张着两臂向她迎上来;有的时候,像基督山伯爵这样生客也会来拜望她;在这种迷糊状态中,连家具都会移动。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钟左右,那时,一阵深沉的睡意征服了那青年姑娘,于是她一直睡到早晨才醒来。

  那天早上,瓦朗蒂娜听说了欧仁妮出逃和贝尼代托被捕的消息,当天晚上,在她迷迷糊糊地把这些事情,跟对自己的处境的感觉掺和在一起想了一阵以后,这些事情就开始渐渐地离开了她的思绪,随后维尔福、德·阿夫里尼和诺瓦蒂埃也都相继离开了房间,当圣菲利浦鲁尔教堂的钟声敲响十一下时,专门看守的女护士把医生准备的药水放在病人的床头柜上,锁上房门,走到楼下的配膳室里吓得浑身打哆嗦地听仆人们摆龙门阵,把那些近三个月来一直是检察官府邸前厅夜谈的话题的凄惨故事一股脑儿地装进脑子里;正在这时,在那间锁得严严实实的病人房间里,却出现了一幕意想不到的场景。

  护士离开已六十分钟了。

  瓦朗蒂娜在忍受了一个小时每夜必来的高烧折磨之后,她的大脑又摆脱了意志的控制,继续进行那活跃的、单调的、不可抗拒的脑亢奋的劳作,精疲力竭地再现相同的意念,或是产生相同的幻觉。

  那盏孤灯射出无数的光线,每一条光线都在她那混乱的幻想变成某种奇特的形状,突然地,在那摇动的灯光下,瓦朗蒂娜好像看见壁炉旁边凹进去的那扇通她书房的门慢慢地开了,但她却听不到门链转动的声音。

  平时瓦朗蒂娜会抓住悬在床头的丝带,拉铃叫人,但现在,什么都不会让她吃惊。她的理智告诉她,她所见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她确信:一到早晨,夜间所见的一切便会消失地无影无踪,它们会随着曙光的出现而消失。

  门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

  她看惯了这种幻象,所以并不害怕,只是睁大眼睛希望能认出是莫雷尔。

  那个人影继续向床边走过来。她像在仔细谛听。

  这时,一道灯光映在那个午夜访客的脸上。

  “不是他!”她喃喃地说。

  于是,她一心想着眼前是幻觉,等着这个人就像在梦里常会发生的那样,或是消失不见,或是变幻成另一个人。

  可是,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而且能感到它跳得很厉害,她记得驱散这种幻象的最好的良法是喝一口药水,那种用来减轻她发烧的饮料可以刺激她的脑子,使她暂时减少一些痛苦。

  于是,瓦朗蒂娜就伸手去拿那只玻璃杯,但她的手臂刚伸出床外,那幻觉中的人影就急步向她走过来,而且跟她离得这样近,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呼吸,感觉到他的手的压力。

  这一次,这种幻景不同于瓦朗蒂娜以前所经验的一切;她开始相信自己的神志是完全清醒的,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她手上感到的那一按,显然不想让她把手伸出去,她慢慢地把手缩回来。

  这时候,不能看到其眼睛的这个人,而且看上去多含保护而少有威胁的这个人拿起玻璃杯,走近灯光旁,凝神注视着里面的饮料,仿佛要衡量一下透明度和清晰度。

  并且,这第一种检测还不够。

  这个人,不,不如说是幽灵。因为他走路太轻柔,地摊上没有传出任何脚步声。他从杯子里到处一羹匙的药,一口喝进嘴里。瓦朗蒂娜呆呆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她以为眼前这一切会突然消失,出现另一幅图景;但这个人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走到她的前面,用一种诚恳的声音说:“现在,喝吧!”

  瓦朗蒂娜浑身哆嗦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幻象用一个活人的声音对她说话,她张嘴要喊。

  那个人用手指掩住了她的嘴唇。

  “基督山伯爵!”她嗫嚅地说。

  从年轻姑娘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惊恐的神色,从她两手不停地颤抖,从她急忙把身子缩进毯子里去的动作,都可以看出她心里还在七上八下地翻腾,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真的;然而,基督山在这样一个时候,像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完全不可思议地从墙壁里走进她的房间来,对神志恍惚的瓦朗蒂娜来说,实在是太难以置信了。

  “别喊,也不要怕,”伯爵说,“即使在心里也别疑惑或不安。瓦朗蒂娜,站在您面前的是个人,不是幻景,是您所能想象到的最慈爱的父亲和最可敬的朋友。”

  瓦朗蒂娜不知该如何。这种声音证明向她说话的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她惊惶万状,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她眼睛里的表情似乎在问:“既然您是光明磊落的,现在怎么会在这儿呢?”

  聪明的伯爵完全明白青年女郎脑子里在想什么。

  “请听我说,”他说,“或者不如说请您看着我:您看到我的眼睛发红,脸色也比平时更白了吧;这是因为一连四夜,我没有合过一会儿眼睛;一连四夜,我都守在您身边,我在保护着您,在为我们的朋友马克西米利安保证您的安全。”

  瓦朗蒂娜感到脸颊因兴奋而红晕;伯爵刚才提到了马克西米利安这个名字驱散了她因为基督山的出现所引起的全部恐惧。

  “马克西米利安!”她重复道,她觉得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多么亲切啊?“马克西米利安!那么他把一切都告诉您了吗?”

  “是的,他告诉了我一切。他对我说,您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而且我向他保证过您一定会活下去。”

  “您向他保证过我会活下去?”

  “是的。”

  “果然不错,先生,因为您刚才说过在照料我和保护我。那您是医生吗?”

  “是的,是上天在此刻可能给您派来的最好的医生,请相信我。”

  “您说过您在守着我?”瓦朗蒂娜不安地说,“在哪儿呢?我怎么没有看见过您呀。”

  伯爵伸手指着书房的方向说,“我躲在那扇门后面,”他说,“那个房间与隔壁的房子相连,我已经租下那座房子。”

  瓦朗蒂娜把眼光移开,带着骄傲的冲动和轻微的恐惧喊道:

  “先生,您做的这些事情真是荒唐透顶,您对我说的这种保护,简直就像是对我的侮辱。”

  “瓦朗蒂娜,”他答道,“我虽然一直在守护着您,但我所注意的是看您的人、您吃的食物、用的饮料,当我觉得那种饮料似乎对您有危险的时候,我就进来,像现在这样进来,用饮料代替那杯毒药,我的饮料不会产生旁人所预期的死亡,而且可以使生命在您的血管里循环不息。”

  “毒药!死!”瓦朗蒂娜喊道,她以为自己又在发高热,产生了错觉,“您说什么,先生?”

  “嘘!我的孩子,”基督山一边说一边又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我是说毒药;是的,我也说到了死,我现在还要再对您说这个字,不过您还是先把这喝了。(伯爵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把里面装着的红色液体倒了几滴在杯子里。)您把这喝了以后,今晚上就别再喝别的东西了。”

  瓦朗蒂娜伸去拿杯子;但她的手刚碰到那只杯子,便因害怕而缩回来。基督山端起那只杯子,自己喝掉一半,然后把它递给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微笑了一下,把剩下的一半喝了下去。

  “噢,是的!”她喊道,“我尝得出这种味道,这几天晚上都是喝的这个,它使我的神志清醒。似乎减轻了头痛。谢谢您,先生,谢谢您!”

  “这就是您这四夜能活下来的原因,瓦朗蒂娜,”伯爵说,“可是我,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哟?哦!为了您,我度过的是多么难熬的时光啊!哦!当我看见您的杯子里倒进了致命的毒药,当我浑身战栗地想到,也许在我还来不及把它倒进壁炉以前您就会把它喝下去的时候,我在忍受着多么可怕的煎熬啊!”

  “先生,”瓦朗蒂娜恐怖地说,“当您看见那致命的毒药倒进我的杯子的时候我感到非常痛苦,如果您看见了这种情形,想必您也看见那个倒毒药的人了?”

  “是的。”

  瓦朗蒂娜撑起身来,用绣花被掩住她那雪白的胸膛,胸膛发烧时所出的冷汗,现在又加上了冷汗。

  “您看见那个人了?”那青年女郎再问一遍。

  “是的!”伯爵又说。

  “您对我说的话太怕人了,先生,您要我相信的事情简直是太恐怖了。怎么!就在我父亲的家里,怎么!就在我的房间里,怎么!就在我的病床上,居然还有人想害死我?哦!请您出去,先生,您是在蛊惑我,您是在亵渎神明,这是不可能的,不会有这种事的。”

  “您是这只手要打击的第一个人吗?您没看见圣·梅朗先生、圣·梅朗夫人、巴鲁瓦都倒了下去吗?如果诺瓦蒂埃先生在最近这三年来不继续服药,中和了那毒药的效力,他不是也已成了一个牺牲者了吗?”

  “噢,天哪!”瓦朗蒂娜说,“最近几个月来,爷爷要我喝他的药水,就是为了那个理由吗?”

  “那些药水是不是带一点儿苦味,像干皮那种味道?”

  “噢,天哪,是的!”

  “那么一切都清楚了,”基督山说,“他也知有一个人在下毒,——或许他还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在帮助您,帮助他心爱的孩子抵抗毒药,由于您已开始有那种习惯,所以毒药丧失了一部分效力。您在四天以前中了致死的毒药,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喝这种药水的缘故,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那么下毒药的凶手是谁呢?”

  “您从来没看见有人在晚上走进您的房间吗?”

  “看见过的。我常常觉得有什么东西像幽灵似的走过,这些幽灵走近来,然后又走远,直到消失;可是我总以为那是我发高烧时的幻觉,刚才您进来的时候,嗯,我也一直以为我要不是神志不清,就是在做梦呢。”

  “那您不知道是谁要谋害您,是吗?”

  “不,”瓦朗蒂娜说,“谁会希望我死呢?”

  “那么,您马上就可以知道了。”基督山说,并侧耳倾听。

  “您这是干什么?”瓦朗蒂娜一边问一边带着恐怖望着四周。

  “因为今晚您既没有发高烧也没有谵妄,因为今晚您完全清醒,因为午夜的钟声就要敲响,而那个杀人犯都是在这时行动的。”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瓦朗蒂娜一边说一边用手擦去额头上滚动的汗珠。

  果然,午夜的钟声悠悠而凄凉地响了起来;那铜锤钟摆的每一次敲打都像是重击在姑娘的心头。

  “瓦朗蒂娜,”伯爵说,“用您全部的力量控制住自己。不要发出一点声音,假装睡着,那么您就可以看见了。”

  瓦朗蒂娜抓住伯爵的手。

  “我好像听到有声音,”她说,“您快离开吧!”她说。

  “待会儿见,”伯爵回答说。

  然后,他带着忧郁而又慈爱的笑容,跳起脚尖退回到书房那儿,年轻姑娘望着他的笑容,心头充满了感激。

  不过,他在关上书橱以前,又转过身来。

  “千万不要动,”他说,“也不要出声,让那人以为您是睡着了,否则说不定来不及等我赶过来,您就被人杀死了。”

  说完这句可怕的叮嘱以后,伯爵就消失在门后;门又悄悄地关上了。

  第一○一章

  蝗虫

  瓦朗蒂娜形单影只,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迟迟落在圣菲利浦鲁尔教堂之后的另两座教堂还在各自的方位敲着午夜的钟声。

  然后,除了远方传来的几辆马车走过的声音,一切重归寂静。

  这时,瓦朗蒂娜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卧室里那个带有秒摆的时钟。

  她开始计算起秒针的走动,她发现秒针的摆动比她心脏的跳动双倍地慢腾。这时,她又怀疑起来:一个从不伤害他人的瓦朗蒂娜,怎么会想到有人要她死呢,这是为什么?出于什么目的?她做了什么坏事竟能招来如此仇敌?

  不要担心,她不会睡着的。

  她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可怕的念头占据着她紧张的大脑,就是世界上有一个人曾一直想要谋害她,而且马上又要谋害她。

  倘若这个人对毒药失去信心,像基督山所说的那样干脆用刀子,那可怎么办呢!如果伯爵来不及来救她,那可怎么办呢?如果她就要接近生命尽头,假如她永远也见不到莫雷尔,那怎么办呢?

  想到这儿,瓦朗蒂娜吓得脸色苍白,直出冷汗,几乎要拉铃求援了。

  但她好像在门背后看到了伯爵发亮的眼光,——这双眼睛已印在她的记忆里,想到他,她便感到那样的羞愧,不禁默默地自问,如果她冒冒失失地做了傻事,如何报答对伯爵的感激之情呢?

  二十分钟,极长的二十分钟,便这样过去了,然后又过去了十分钟,时钟终于敲打半点了。

  这时,书房门上传来轻微的指甲敲打声通知瓦朗蒂娜,告诉她伯爵仍在警惕着,并通知她同样警惕。

  果不其然,在对面,也就是对着爱德华的房间那面,瓦朗蒂娜仿佛听见地板的响动。她侧耳倾听,屏住呼吸,几乎快要窒息。这时,锁簧吱喽一声,门扇沿着铰链转动起来。

  瓦朗蒂娜本来是用手支起身子的,这时急忙倒到床上,把一条手臂遮在眼睛上;然后她惊慌战栗地等待着,她的心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揪着。

  有一个人走到床前,拉开帐子。

  瓦朗蒂娜竭力控制住自己,发出均匀的呼吸,好像睡得很平稳。

  “瓦朗蒂娜!”一个声音轻轻地说。

  姑娘心底打了一个寒战,但没有做声。

  “瓦朗蒂娜!”那个声音重复说。

  依然是寂静;瓦朗蒂娜打定主意绝不醒来。

  但瓦朗蒂娜听见一种轻得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那是液体倒进她刚喝空的玻璃杯的声音。

  她壮着胆子睁开眼睛,从手臂底下望过去。

  在这一瞬间,瓦朗蒂娜或许是呼吸声急促了一些,也可能是动弹了一下,因为那个女人神态不安地停住手,朝病床俯下身来,想看看清楚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这人是德·维尔福夫人。

  瓦朗蒂娜认出继母后,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连她的床也震动了一下。

  维尔福夫人立即闪身退到墙边,隔着帐子,警觉地留心瓦朗蒂娜最轻微的动作。

  瓦朗蒂娜记起了基督山那几句可怕的叮嘱;她仿佛觉得在不拿瓶子的那只手里,看到有一把锋利的长刀在闪烁发亮。这时,瓦朗蒂娜聚集起全部意志的力量,拼命想把眼睛闭上;但是,此刻这个在我们的所有感官中对害怕最敏感的感官要完成这样一个动作,这样一个平时最简单不过的动作,却变得几乎不可能了,强烈的好奇心在竭力驱使她睁开眼睛,好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瓦朗蒂娜呼吸均匀,周围一片寂静,维尔福夫人便放心地重新从帐子后面伸出手,继续把瓶子里的东西倒到杯子里。然后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瓦朗蒂娜也没听见她已离开房间。

  瓦朗蒂娜亲眼目睹了那只手臂不见了,千真万确!这是一个年轻貌美的二十五岁左右女人那鲜嫩浑圆的手臂,就是这只手臂放出了死亡。

  尽管维尔福夫人只在房间里逗留了一分来钟,在这时间里,要讲清瓦朗蒂娜体验到的感触是不可能的。书房门上的敲打声把那青年女郎从近乎麻木的痴呆状态中醒了过来。她吃力地抬起头来。那扇门又无声地打开,基督山伯爵出现了。

  “嗯,”伯爵问道,“您还怀疑吗?”

  欧美人常以蝗虫指破坏成性,这里用来比喻将对手全部置于死地才肯罢休的人。

  “噢,我的上帝!”年轻的姑娘喃喃地说。

  “您看见啦?”

  “天哪!”

  “您认出来啦?”

  瓦朗蒂娜呻吟了一声。“是的!”她说,“但我不能相信!”

  “那您宁愿死,也要让马克西米利安一起死?”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青年姑娘重复地叹道,她几乎要神经错乱了,“难道我不能离开这个家,我不能逃走吗?……”

  “瓦朗蒂娜,对您下毒的这只手,会跟着您到任何地方。她可以用金钱来诱惑收买您的仆人,死神会披着各种各样的伪装降临到您身上,您在溪涧喝的泉水,您在树上摘的果子,都会有危险。”

  “您不是说过,祖父的预防措施已中和了毒药的药性吗?”

  “是的,那只能应付一种毒药,毒药是可以改换的,或是增加分量。”

  他拿起那只杯子,用嘴唇抿了一下。

  “瞧,她已经这样做了,”他说,“不再用木鳖碱而用马钱子了!我可以从溶解它的酒精味上辨出它的存在。如果您把维尔福夫人倒在您杯子里的东西,喝下去,那么,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呀!您已经完啦!”

  “但是,”青年女郎喊道,“她为什么要害死我呢?”

  “为什么?难道您竟这样仁慈,这样善良,这样没有防人之心,到现在还不明白吗,瓦朗蒂娜?”

  “不,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她。”

  “但是您有钱呀,瓦朗蒂娜。您每年有二十万法郎的收入,而您妨碍了她的儿子享受那二十万。”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的财产又不是她的。那是我的外公外婆留给我的呀。”

  “没错,就为这个缘故,德·圣·梅朗先生和夫人都死了:那是为了让您能继承到外公外婆的遗产;也就为了这个缘故,在诺瓦蒂埃先生指定您作为遗产继承人的当天,她就对他下了手;还是为了这个缘故,现在轮到您死了,瓦朗蒂娜,这样一来,您的财产就归您父亲继承,而您的弟弟作为独子,又能从您父亲手里继承到这笔财产。”

  “爱德华!可怜的孩子!她犯的罪都是为了他吗?”

  “啊!那么您总算明白?”

  “愿上天的报应不要落在他的身上!”

  “瓦朗蒂娜,您是一个天使!”

  “但为什么她最后不再去害祖父呢?”

  “因为您死以后,除非剥夺您弟弟的继承权,否则那笔财产自然会转移到他的手上,所以她觉得对您的祖父下毒手已没有必要了。”

  “这个可怕的计谋竟是一个女人想出来的!”

  “您还记得在佩鲁贾的波斯特旅馆葡萄架下那个身穿棕色大衣的人吗?您的继母曾问他‘托弗娜毒水’的事;哼,从那时起,这全盘罪恶计划就在她头脑中形成了。”

  “啊,那么,真的,先生,”那温柔的姑娘满面泪痕地说,“那么我是注定要死的了!”

  “不,瓦朗蒂娜,我已识破了他们的阴谋,您的敌人已被识破了,我们已知道她。您可以活下去,瓦朗蒂娜,——您可以幸福地活下去,并且使一颗高贵的心得到幸福,但要得到这一切,您必须完全相信我。”

  “请吩咐吧,先生,我该怎么做?”

  “您得不假思索地照我所说的去做。”

  “噢!上帝会为我作证的,”瓦朗蒂娜喊道,“要是我单独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我宁愿让自己死去的好!”

  “您不能信任任何人,甚至连您父亲。”

  “我父亲同这个可怕的阴谋没有丝毫的关系呀,不是吗,先生?”瓦朗蒂娜合着双手说。

  “对,可是您父亲作为一个惯于起诉指控的人,应该想到他家里接踵而至的这些死亡都并非自然死亡。您父亲,本来该是他守在您的身边,该是他此刻站在我这个位置的;倒空这只杯子的应该是他;跟那个凶手对着干的应该是他。恶鬼对恶鬼嘛,”他在大声说完上面的那些话后,轻轻地说了最后那句话。

  “先生,”瓦朗蒂娜说,“我会尽力活下去,我的祖父和马克西米利安。”他们深爱着我,他们的生命悬在我身上。

  “我会照顾他们,像我照顾您一样。”

  “好吧,先生,我听您的吩咐,”她又压低声音说,“噢,天哪!我会出什么事呢?”

  “无论出什么事,瓦朗蒂娜,您都不要惊慌;如果您觉得痛苦,如果您丧失了视觉、听觉和触觉,您别害怕;如果您醒来时不知道您在哪儿,也别害怕,即使您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在阴森森的坟地里或者是被钉在棺材里,您也别害怕;您得马上提醒自己,对自己说:此时此刻,有一个朋友一个父亲,他希望我和马克西米利安得到幸福,他在照看着我。”

  “唉!唉!多么可怕的情景呀!”

  “瓦朗蒂娜,您愿意揭发您继母的阴谋吗?”

  “我宁愿死一百次,噢,是的,宁愿死!”

  “不,您不会死的,您肯答应我,不管遇见什么事情形,您绝不抱怨都抱有希望吗?”

  “我会想到马克西米利安!”

  “您是我喜爱的好孩子,瓦朗蒂娜!只有我一个人能救您,而我一定会救出您的!”

  瓦朗蒂娜不胜恐怖地合紧双手(因为她觉得这是请求天主赐她以勇气的时候),坐起身来祈祷,断断续续地念念有词,忘记了她那洁白如玉的肩头只有长发遮盖着,也忘记了从睡衣精致的花边下面是看得见她那怦然心跳的胸脯的。

  基督山轻轻地把手按在那青年姑娘的手臂上,把天鹅绒的毯子拉来盖到她的颈部,带着爱的笑容说:“我的孩子,相信我对您的真情,像您相信上帝的仁慈和马克西米利安的爱情一样。”

  瓦朗蒂娜以充满感激的目光凝望着他,那神情就像一个受到保护的孩子那般温顺。

  这时,伯爵他从背心口袋里摸出那只翡翠小盒子,揭开金盖,从里面取出一粒豌豆般大小的药丸放在她的手里。

  瓦朗蒂娜拿了那粒药丸,神情专注地望着伯爵。在她这位勇敢的保护人脸上,有一种神圣庄严和权威的光芒。她的眼光向他询问。

  “是的。”他说。

  瓦朗蒂娜把药丸放进嘴里,咽了下去。

  “现在,我亲爱的孩子,暂时再会了。我要睡一会儿,因为您已经得救了。”

  “去吧,”瓦朗蒂娜说,“不论遇到什么事情,我答应您决不害怕。”

  基督山久久地目不转睛地望着姑娘,她在伯爵刚刚给她服下的药力强大的麻醉剂的作用下,缓缓地睡去了。

  这时,基督山拿起玻璃杯,将四分之三的药水倒进壁炉内,好让人们相信瓦朗蒂娜已经按时喝过了,接着他又将被子里只剩下的四分之一放回到桌子上。然后,他向书房的门走去,在向瓦朗蒂娜送去最后一瞥目光后就不见了。瓦朗蒂娜带着天使般的自信与单纯,躺在上帝的脚下安然入睡了。伯爵随即也消失了。

  第一○二章

  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屋里,壁炉架上的那盏小油灯依旧点燃着,但已经吸尽了浮在水面上的最后一滴灯油;一圈红彤彤的光晕染红了半球形的乳白灯罩,显得格外明亮的灯焰发出最后的一阵阵哔啵声,这种油灯将灭时的最后的摇曳,常常被比作可怜的病人临终前的抽搐;一缕幽暗惨淡的光线,把年轻姑娘的白色床幔和被罩都染上了一层乳白色。

  街上的一切嘈杂声都停止了,四周一片寂静。

  这时,通向爱德华卧室的房门打开了,在门对面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我们以前见过的面孔;那是维尔福夫人的面孔,她来观察那药水是否奏效。

  她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在那个房间里,现在只剩了灯花的毕剥声,她来到桌前,看瓦朗蒂娜是否已将药水喝下。

  我们已经说过,杯子里还有四分之一的药水。

  维尔福夫人拿起杯子,将杯中的剩余药水倒进炉灰中,为便于液体的吸收,她还把炉灰搅动了一番;然后仔细涮干净玻璃杯,用她自己的手帕抹干它,重新把它放回到桌子上。

  倘若谁有可能窥视房间的现场,他就有可能看到维尔福夫人此时带着怎样的犹豫走近瓦朗蒂娜的床边,又以怎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瓦朗蒂娜。

  惨淡的光线,死一般的寂静,深夜所能引起的一切可怕的东西,而尤其是她自己的良心,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夜的氛围;她害怕去看她自己的成绩。

  但她终于鼓起勇气,拉开帐子,俯到枕头上,瞧着瓦朗蒂娜。

  她已没有了呼吸;那半开半闭的牙齿间已不再有气息通过;那雪白嘴唇已停止了颤动;那一对眼睛似乎浮在浅蓝色的雾气里,又长又黑的头发散在那蜡白的脸颊上。

  德·维尔福夫人凝视着这张寂然不动、依旧如此动人的脸;这时,她鼓足勇气掀开毯子,伸手按在年轻姑娘的心口上。

  胸膛冰冷,无声无息。

  在她手心爱跳动的只是她自己手指的脉搏。

  她带着寒战把手缩了回来。

  一只手臂垂出在床外,——那样一只美丽的手臂,自肩至腕似乎都是由一个雕刻家雕刻出来的;但前臂似乎因为痉挛而略微有点变形,而那只精致纤细的手,则伸着僵硬的手指搁在床架上。

  手指甲已经发青。

  维尔福夫人不再怀疑——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一切都已完结,她要完成的最后一道可怕的工序以尽善尽美而告终。

  投毒者在这间房里已没有别的事情做了,她如履薄冰似的退出房外。很显然,她害怕脚下的地毯传出声。但在她举步后退时,她又抓起掀开的帐幔,凝神这幕对她产生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的死亡场景,因为这具尸体没有变形,只是僵滞;因为这具尸体驻留着神秘,以致还不至于使她憎恶的程度。

  灯花又毕剥地爆了一下。

  一听到这声音,维尔福夫人为之一惊,她打了一个寒战,离开帐子。

  顷刻间,油灯熄灭了,整个房间笼罩着一片可怕的黑暗。

  在这黑暗里,时钟倒清醒了,它敲响了凌晨四点半的钟声。

  这位投毒者顿时惊惶起来,摸索到门口,满怀着恐惧回到她的房间。

  可怕的黑暗持续了两个钟头。

  接着,一缕淡白的光从百叶窗里爬进来,终于照亮了房间里一切;这缕晨光又渐渐变亮,并发出一种色彩,映出了人体物体的各种形状。

  就在这时,楼梯上响起了护士的咳嗽声,她手里拿着一只杯子走进房来。在一位父亲或一个情人,第一眼就足以决定一切,——瓦朗蒂娜已死;但在护士看来,她只像是睡着了。

  “好!”她走到桌子前面说,“她已经喝了一部分药水,杯子里已只剩三分之一了。”

  她走到壁炉前面生起了火,虽然她刚刚起床,但她想在瓦朗蒂娜睡醒前再打一个瞌睡。

  时钟敲打八点的声音惊醒了她。

  这时,她对姑娘如此嗜睡不醒感到惊诧,对姑娘垂在床外而始终又不往回收的胳膊感到惶然,于是她朝床前走去。就在这时,她发现睡者嘴唇冰凉,胸口冰凉。

  她本想把那只手臂放回到床上,但那只手臂僵硬的,绝瞒不过一个护士。

  她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

  接着撒腿便向门口跑去。

  “救命呀!”她大叫道,“救命呀!”

  “您嚷什么?”阿夫里尼先生在楼梯脚下问,这正是他每天来看病的时间。

  “怎么啦?”维尔福从他的房间里冲出来问。“医生,您听见她喊救命吗?”

  “是的,是的,我听见了,我们赶快上去吧!是在瓦朗蒂娜的房间里。”

  医生和那父亲还没有赶到,二楼上的仆人们已跑进瓦朗蒂娜房间,看到瓦朗蒂娜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们一齐举手向天,像遭了雷击似的一动不动地愣在那儿。

  “去叫维尔福夫人!去喊醒维尔福夫人!”检察官站在房门口喊,他似乎不敢进去。

  可是那些仆人并不来答应他,兀自只管望着德·阿夫里尼先生,他已经进了屋,奔到瓦朗蒂娜身边,把她抱在怀里。

  “什么!这一个,也!”他低声地说,让她从他的手臂里落了下去。“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您什么时候才厌倦呢?”

  维尔福冲进房间里。“您说什么,医生?”他举手向天大声问道。

  “我说瓦朗蒂娜死了!”阿夫里尼用一种庄严的声音回答。

  维尔福先生踉跄地摔倒了,把他的头埋在瓦朗蒂娜的床上。

  听到医生的绝叫和那父亲的哭喊,仆人们喃喃地祈祷着离开了。只听见他们脚步声奔下楼梯,穿过长廊,冲入前庭,他们都已逃离这座受天诅咒的房子。

  这时,维尔福夫人披着睡衣掀开门帘,在门槛上站了一会儿,像是在问房间里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并使劲挤出几滴迟迟不肯往下流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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