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父亲的草房子第1/2段
说实在的，给我们父亲的这个小平房，质量是要比以前的那幢茅草屋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看看，四面砖墙，水泥板——也就是我们蒲塘里人和水廓人常说的预制板——的屋顶。这相当不坏了。“老头子，这比起原来那个茅草屋，实在是好得太多了。你要知足！”老二经常对我们的父亲这样说。
谁说不是呢？那个茅草屋，二十多年了，已经东倒西歪，屋顶有个缺子，像一个老人掉了牙齿后嘴巴瘪了下去的样子。北边那堵墙倒塌过，重又夹板、打夯，弄了一面墙。但是，因为是新接上去的，日子一长，这新加的一面墙，又慢慢向外面倾斜了。
当年，我们的老四在高中时，其实是喜欢一个女同学的。上了大学后，老四还有心跟那个女同学来往。那女同学看见老四考上了大学，当然乐意。可是，女同学的妈妈听说了，一定要到蒲塘里看看我们老方家的门向，摸一摸我们老方家的底子。这一看，这一摸，看出了问题，摸出了深浅。那个女同学的妈妈，看到我们草房子的屋顶上还豁了一块，远远地，目光没有移开，像是对着跟前的空气说道：“这个家，这么个穷法，我们家的姑娘，不嫁到这样人家的门上。”
她说着这话的时候，正好遇见了我们的德龙叔叔，我们的德龙叔叔倒是没有敢透露自己就是老四叔叔的身份，担心人家看到他这个矮子，又把老四的门族看低了一眼，便假装就是一个蒲塘里的普通群众，说道：“你这妇女同志说的，人家老四大学毕业回来还会住在这里？他有公房分给他住。人家都是大学生了，你眼光不要短浅。”
但女同学的妈妈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不行，这样的人家，我们家姑娘坚决不会嫁过来。死丫头这主，我做了。不能往火坑里跳！”
我们的老四后来当然是听到这个桥段了，我们的老四跟那姑娘又碰到过几次。不过，碰到那姑娘时，我们老四身边早已经走着舒家的姑娘了。据方来宝说，老四遇到那姑娘时，倒也没有怎么样，一如既往，客客气气地跟女同学招呼了，倒是女同学，脸上有点不自在。
就这样的房子，让我们的老四连个乡村姑娘都娶不到手。
二十多年下来了，眼看是不能再住人了，我们的老二就跟我们的父亲商量，看是不是将这房子拆了，屋基就给老二家，老二就替我们的父亲造一间平房，只不过稍往北挪一点位置。另外，给老三再量一块地皮，量地皮的钱，我老二跃进出了。
我们的父亲将信将疑，会有这样的好事？当年，为一个洗澡大桶能把老四骂得头都抬不起来的老二家，会有这样的好事给别人？天上真的会掉馅饼？
等屋子全部建好，我们的父亲才发现，平房是个好房子，但我们的父亲还是想念那幢被拆了的草房子。人上了年纪，就会念旧。再说了，平房样样好，可没有窗户，四面不透风，让人觉得气闷。蹲在前面的高堂瓦屋的后面，终年也照不到一点阳光，屋子里如果不点灯的话，白天也很暗。屋子里倒是有一盏电灯。除了这一样电器，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我们的父亲，当初倒是巴望着能装个电视机的，我们的老二当时也一口答应了：“电视机才几个钱？没话说的。”可是，房子给他拆了，到住进平房时，却是连电视机的天线也没有看到。老二倒是每次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要装的，这个电视是要装的，但是，就是不晓得这个天线从哪里穿进来。这还要问村里管有线电视的人。”
我们的父亲后来又问了好几次，但每次都是：“再等等，再等等，快了！”就是光听到打雷的，没见到下雨的。
平房太小，灶间就在这小平房的门口，要想烧点什么吃一吃，总得要先吃足了草灰烟。我们的父亲住在里面，一直觉得有点活受罪。
更让我们的父亲受不了的是，夏天到了后，猪圈、羊圈和茅坑泛涌出来的气味，直往鼻腔里钻，怎么也无法摆脱，你就是把门关得死死的，那股臊臭味中经过了发酵的沼气味，总是弥漫在屋子里，怎么也无法驱散掉。
出门的时候，还得从老二正屋与平房间的通道走，然后经过老二家的天井出大门。每一次进出，我们的父亲都感觉自己像是出来放风一样。
这就相当于被老二家看得死死的了，你一抬腿一动脚，老二，或者老二家的，再不就是大孙子晓春，就把头伸过来了：“爸爸，你这又是去哪里？”“叔叔，你要去哪里？”“爷爷，爸爸妈妈让你别走远了。”
这一来，我们的父亲就更想念原来的房子了，时不时地嘴里念叨着：“还是原来的房子好。”“那草房子，总还有一样好，寒暖夏凉！”“老房子宽敞！”“老房子自在！”
可是，谁又听我们的父亲唠叨呢？
你可能听不懂“寒暖夏凉”这句话。这是我们蒲塘里人说的话，意思是寒冷的冬天，这草房子里反而暖和，夏天，则反而凉爽。
我们的父亲那一天一直听到打雷的，没见到下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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