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宾客第1/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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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二十一日早晨,在埃尔代街二十七号那栋住宅一切准备就绪。阿尔贝·莫尔塞夫与基督山伯爵在罗马约好的要在巴黎相会。阿尔贝·莫尔塞夫所住的那座楼房位于一个大庭园的一角,正对面另有一座建筑物,那是仆人们住的地方。这座小楼仅有两扇窗临街,其他窗子通通敞开,其中三扇朝院子,两扇朝花园。

  庭院和花园中间,耸立着莫尔塞夫伯爵和伯爵夫人时髦而宽大的住宅,虽属皇家风格建筑,但并不引人入胜。沿建筑的整个侧面,一堵高墙临街矗立;高墙上,间隔摆放着鲜花盛开的花盆;大墙中间,一道铸有镀金铁尖的栅栏门,供要人的马车进出;还有一道小门几乎贴近门房的住所,是给仆人或是徒步进出的办事人员专用的。

  从选择这座房屋归阿尔贝居住这一点上,很容易看出一个母亲对儿子是多么的体贴入微,同时还可以看出她既不愿儿子离开她,但也明白他很需要有自己自由的空间,当然我们也必须承认,另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这青年本人的聪明自负,情愿过一种自由而怠惰的生活。透过朝街的这两个窗子,阿尔贝可以看到经过的一切。街上形形色色的景象,青年人是非看不可的,他们总是希望地平线能在他们的面前旋转,那样就可以坐观世界上的各种景色,即使那个地平线只是街道也好。

  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可以通过朝街的两扇窗户向外巡视。对年轻人来说,向外界观望是至关重要的,他们总是希望人们在他们的视野之内一一经过,哪怕看到的仅仅是街上的景色而已!巡视了一番过后,倘若他注意的对象看来值得进一步深究的话,为了实地探访,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就可以从一扇小门出去;这道小门与我们上面提到的设在门房住所旁边的那扇小门遥相对应,值得我们特地作一番介绍。

  那是一扇名副其实的小门,其貌不扬,加之满布灰尘,因此从建造起那天就几乎被人遗忘了。它似乎永远紧闭,可是仔细涂过油的门锁和铰链,又表明有人神秘而频繁地出入。这扇门向门房嘲笑,因为虽有门房警卫,它却逃过了他的管辖;开门的方法,像《一千零一夜》里的阿里巴巴喊一声“芝麻开门”一样,只要由世界上最甜蜜的声音说一个魔字,或由世界上最白嫩的手叩一个暗号就得了。一条宽大而僻静的长廊和这扇小门相连。长廊的尽里就是候见室,候见室的右面是朝向庭院的阿尔贝的餐厅,左面是临花园的阿尔贝的客厅。片片灌木和爬山虎被遮蔽得一点也看不见,只有置身于小楼底层,喜好偷看的小人才能窥见室内的情形。

  这两个房间,是那些好奇的眼睛能从楼下窥视到的唯一的房间。楼上的房间和楼下的是对称的,只在候见室那个地位多出了一间;这三个房间是一间客厅,一间密室,一间卧室。楼下的那间客厅是一种阿尔及尔式的吸烟室,是备抽烟者用的。楼上的那间密室和卧室之间有一个暗门相通,暗门就在楼梯口,由此可见布置的是很周密的。

  在这一层楼上,有一间宽大的艺术工作室,由于是一个统间,中间无隔栏,所以面积显得非常大,这可以说是一间群芳楼,在这里,艺术家和花花公子们互相争雄。这儿堆积着阿尔贝随兴陆续收集来的各种东西:号角,低音四弦琴,大大小小的笛子和一整套管弦乐队的乐器,因为阿尔贝曾对乐队有过某种狂想(不是嗜好),此外还有画架,调色板,画笔,铅笔。因为他在音乐的狂想以后,又对绘画产生了一阵兴趣;还有衬胸软垫,拳击用的手套,阔剑和练习击剑时用的木棍。因为,像当时那些时代的青年一样,阿尔贝·莫尔塞夫除了音乐和绘画以外,还以坚忍得多的精神学习了三门武艺,以完成一个花花公子的所受教育,那三门武艺是击剑,拳击和斗棍;就在这个房间里,他接待了格里西埃、库克斯和夏尔·洛布歇分别是当时有名的剑术家、拳击家和棒术家。。

  这个备受宠幸的特别房间的其他家具有:弗朗索瓦一世时代的古老箱柜,箱柜里装满了中国瓷器、日本花瓶、吕加的陶瓷和贝尔纳·德·帕利西帕利西:生于1510年左右,法国著名的上釉大师和陶器制造家。亲手制作的碟子;古色古香的沙发椅,也许亨利四世或是苏利、路易十三或是黎塞留都曾坐过。因为其中两张上面点缀着雕刻精美的盾形纹章,在纹章蔚蓝的底色上开着三朵鲜艳夺目的法国百合花,百合花上刻着一顶法国王冠,显然,这两张沙发椅曾为罗浮宫家具贮藏室收藏,至少也是某个皇亲国戚城堡里的旧物。在这些庄重、晦暗的椅子上,杂乱地堆放着色彩鲜艳的优质绫罗绸缎,绘有波斯太阳的图案,或是由加尔各答或昌德纳戈尔女人的纤纤细手织成的。这些织物派什么用场,很难说清楚;它们使人看了赏心悦目,同时,似乎也在等待最后的未知的归宿,在此之前,它们便以柔软光滑、金光灿灿的光泽使满室生辉。

  房子的中央,有一架花梨木的钢琴,体积虽小,但在它那狭小而响亮的琴腔里,却包含着整个管弦乐队,它正在贝多芬、韦伯、莫扎特、海顿、格雷特里和波尔拉的杰伯的重压之下呻吟着。在墙上、门上、天花板上、挂着宝剑、匕首、马来人的短剑、长锤、战斧、镀金嵌银的盔甲,枯萎的植物,矿石标本以及肚子里塞满草、正展开火红的翅膀、嘴巴永远闭不拢的鸟。这就是阿尔贝心爱的起居室。

  不过,约定会面的那天,略加梳洗打扮的年轻人,却把他的总部建立在底层的小客厅里。在一张桌子的四周,等距离地围着一圈宽大而柔软的长沙发,桌上放着各式各样的著名烟草,从彼得堡的黄色烟草到西奈半岛的黑色烟草,还有马里兰的,波多黎哥的,拉塔基亚的,总之,从彼得堡的黄烟草到西奈半岛的黑烟草无不具备,都装在荷兰人最喜欢的那种表面有裂纹的瓦罐里。在这些瓦罐旁边,有一排香木盒子,这些盒子,按里面所装的雪茄的大小和品质,依次排列着的是蒲鲁斯雪茄,古巴雪茄,哈瓦那雪茄和马尼拉雪茄;在一只打开着的碗柜里,放着一套德国烟斗,有的是旱烟斗,烟斗是镶珊瑚的琥珀制的,有的是水烟斗,带有很长的皮管子,吸烟者可任意选用。这种顺序是阿尔贝亲自安排的,也可以说是存心要乱顺序,因为当时不像现代,宾客们在早餐席上有过咖啡以后,都朝着天花板吞云吐雾的。

  十点差一刻时,一个贴身男仆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小马夫,和一个名叫约翰的仆人一样,只会讲英语。这就是阿尔贝的随从的全部阵容。当然,宅邸的厨子也供他使唤,在盛大场合,伯爵的保镖也供他差遣。贴身仆人叫格尔曼,得到年轻主人百分之百的信任。他把手里的一叠报纸放在桌上,然后把信件交给了阿尔贝。

  阿尔贝对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信札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挑出了两封笔迹妩媚,洒过香水的信,拆开信封,用心仔细地看了一遍信的内容。“这两封信是怎么送来的!”

  “一封是邮差送来的,一封是唐格拉尔夫人的听差送来的。”

  “回报唐格拉尔夫人,说我接受她在她的包厢里给我留的那个位置。等一等,今天抽空去告诉罗莎一声,说我离开戏院以后就应邀到她那儿去吃晚餐。给她带六瓶酒去,要花色不同的,塞浦路斯酒,白葡萄酒,马拉加酒,再带一些奥斯坦德牡蛎去。牡蛎要到鲍雷尔的店里去买,可别忘了说是我买的。”

  “先生几点用餐?”

  “现在是几点了?”

  “十点差一刻。”

  “那就在十点半准备好。德布雷或许不得不到部里上班……而且……(阿尔贝看了看他怀中的记事册),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半,这是我和伯爵约好的时间,尽管我不大相信他的许诺,但我要守时。顺便问一下,你知道伯爵夫人起身了没有?”

  “要是子爵少爷想知道,我可以去问一问。”

  “是的,向她要一箱开胃酒来,我那一箱已经不多了。告诉她,我想在三点钟左右去看她,并请她允许我介绍一个人见她。”

  跟班的退出了房间。阿尔贝往长椅上一靠,翻了几张纸的前面几页,然后仔细读了一下戏目,当他看到上演的是一个正歌剧而不是歌舞剧的时候,就做了个鬼脸,他想在广告栏中找到一种新出的牙粉,这是他听别人谈到过的,但却没能找到,于是,他把巴黎的三大流行报纸一份接一份地甩开,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些报纸真是一天比一天地乏味。”

  这时,一辆轻便马车停在门口,不一会儿,贴身侍仆走进来通报吕西安·德布雷先生到。来者是一个身材高大,脸面白皙,长着一头金黄头发的年轻人,他有一对灰色的眼睛,目光坚定,薄薄的双眉显得很冷峻;他身穿一件镂花金纽扣的蓝色上装,系一根白色领带,架着一片玳瑁单片眼镜,由一根丝带系着悬在胸前,需要通过眉神经和面神经共同努力,他才能不时地把单片眼镜夹在右眼的眼窝里;他进来的时候脸上没有笑容,一言不发,带着半官方访问的神色。

  “您好,吕西安……您好!”阿尔贝说道,“啊!您准时得让我害怕哩,亲爱的!我说什么来着?准时!您是我以为要到最后才到的人,却在十点差五分到了,而约定的见面时间却是十点半钟!这真是奇迹。难道内阁倒台了吗?”

  “不,我最最亲爱的人,”年轻人把自己埋进沙发里说道,“放心吧,我们老是在摇晃,但绝不会倒台,我已开始在想,我们将会终身任职了,且不去说那半岛事件西班牙波旁王朝内部争夺王位继承权的斗争。1833年西班牙国王斐迪南七世死后无男嗣,由三岁长女伊莎·贝拉继位。母后玛利亚·克拉斯亭娜摄政。斐迪南七世之弟唐·卡洛斯借用禁止女性为王的《撒利克法》争夺王位,自称查理五世,战争遂起。最后卡洛斯败北,逃回法国。历史上称卡洛斯战争,又叫半岛事件。使我们的地位完全巩固了。”

  “啊,不错!你们把唐·卡洛斯即查理五世,曾任西班牙国王,在半岛战争中表现得非常无能。先生赶出西班牙了!”

  “不,不,我最亲爱的人,别误会我们的计划。我们把他带到了法国的边境,请他在布尔日法国中部谢尔省省会。享清福呢。”

  “布尔日?”

  “是的,他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布尔日是查理王世时的首府。什么!您不知道那件事吗?全巴黎的人昨天都知道啦,交易所在前天就已得到了风声,唐格拉尔先生投机做空头,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像我们一样快地得到消息的,总之他赚了一百万呢!”

  “那么您显然又赚了一个勋章,因为我看到您的纽孔上有一条蓝缎带。”

  “是的,他们给了我一个查理三世的勋章。”德布雷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喂,别假装毫不在乎了,坦白承认您心里一定高兴得很吧。”

  “噢,拿它来做装饰品倒满不错的。配上扣子的黑衣服,看来倒非常清爽悦目。”

  “简直可以使您像加勒亲王或立斯达德大公了。”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您才会这么早看见我。”

  “这么说正是因为您得了查理三世勋章,所以才来向我报告这个好消息的吗?”

  “不。因为我忙了一整夜写文件:发了二十五封外交急报,今晨天亮才回家。我本想睡一觉,可是头痛得很,于是又起来骑了一个钟头的马。到了布洛涅,心里烦、肚子饿,这两个敌人一起夹攻我还是少有的。它们就像卡洛斯和共和党人结盟一样,联合起来攻击我。于是,我想起了您家里今天要请客,就来啦。现在我饿了,给我填饱肚子吧,我烦得很,让我舒坦一会儿吧。”

  “这是我做主人的责任,”阿尔贝一边回答一边拉铃,而吕西安则用他的金头手杖翻动着那些躺在桌子上的报纸。“格尔曼,拿一杯白葡萄酒和一块饼干来。现在,我亲爱的吕西安,这儿有雪茄烟,当然是违禁品喽,试试看,能否劝劝部长,请他答应卖这种货给我们吧,别再拿椰果叶来毒害我们了。”

  “呸!这种事我可不干,只要是政府运来的东西,总是要挨您骂的。而且,那也不关内政部的事,是财政部的事。您自己去跟荷曼先生说吧,他在间接税管理区,第一弄二十六号房间。”

  “说真的!”阿尔贝说道,“您的交际之广,实在令我吃惊。抽一支雪茄哪。”

  “真的,我亲爱的子爵,”吕西安一边回答,一边凑近一只涂着五彩瓷釉的烛台,在一支玫瑰色的小蜡烛上点燃了一支马尼拉雪茄,“像您这样整天在无所事事多快乐,您还不知道您自己是多么有福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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