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林故事之番外十二 繁枝(终)第1/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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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蕙抬起头,看到高高木架上盛开着各色指甲花的铁网吊篮,稀疏有致地随风微微摇摆。在加州初夏明艳的阳光下,它们横阵纵行地一路挂到露台深处,将灰蓝色的空间染出点点明艳,再映到明净的玻璃台面,变出一片柔和迷幻的彩色,让她本来忐忑的心境安静下来。

  立蕙看看手表,提前了近二十分钟到达,这在她是少有的。她从公司里直接过来,因为不知道这个会面需要多长时间,下午特地告了两小时的假。

  阔大的硬木露台有台阶直通海湾边浅浅的沙滩。沿着海湾微微曲折的岸线,拐过一丛高大的桉树林,有个阔大的高尔夫球场。在这工作日的近午时分,碧草如茵的球场上只有些零星人影,让四周的景致显出奇异而富足的空阔。远远的,可以看到旧金山国际机场的跑道。造型各异、大小不一的各种飞机在前方海湾水面低空掠过,它们给人的感觉是如此贴近,好像连机身上那些彩漆边界的交融都能看得清楚真切,却听不到它们的轰鸣,带出一种隐约的超现实感。另一侧,是圣马刁海湾大桥细长的身影。这条旧金山海湾里最长的桥毫无造型感,却如一条细柔的白线,将海天的混沌隔出了层次,使周围的风景生动起来。

  这是叶阿姨挑选的见面地点:州立湾景公园深处安静却颇有情调的“水沿”西餐厅。立蕙在电话里听到叶阿姨这个提议时,很有些意外。她平日里跟其他华人长辈约会吃饭,他们的首选通常会是热闹的中餐馆。当然,这个公园风景自然而优美,又离繁忙的101号高速公路不远,出入很方便。穿过繁杂的街区,在树影剪出的天际线外,突然就是海阔天高。

  叶阿姨如果在湾区住了很久,知道这个地方并不奇怪,但她在电话里说她要自己开车过来,着实让立蕙感到相当意外。立蕙住在南湾,只在多年前参加硅谷华人工程师联谊会的夏天烧烤活动时到过这里一次。在电话里听到公园的名字时,立蕙的视线有短暂的模糊,一片灰蓝的水雾漫过来,她看到自己赤着脚,牵着智健的手。她赶紧摇摇头,知道自己想到了圣地亚哥的拉霍亚海滩。正是在那个著名海滩上和智健一起走过无数次长路之后,她第一次将自己的身世之谜向这世上的另一人剖开,又由智健怜惜地缝合成了两人共有的秘密。

  立蕙想象不出叶阿姨如今的样子。她其实更记不清叶阿姨当年的模样。锦芯妈妈留给立蕙的印象比锦芯奶奶淡薄得多。在锦芯母亲那天来电话之前,立蕙甚至都忘了锦芯的妈妈是叫“叶阿姨”。她模糊记得叶阿姨早年在南宁东郊长堽岭的师院教英文,每周才回到西郊的家里一趟。立蕙对叶阿姨最深的印象,是叶阿姨总是骑着一辆那年代里罕见的深黑色“蓝翎”牌女式自行车。在立蕙的记忆里,那辆坤车很大很长,车头和手把弯弯翘起。车子是软闸的,那些包在灰色塑胶皮里的闸线穿绕在钢杆钢丝间,在车前方交错处汇出夸张的两股,然后结束在手把上。那辆车子还有个很大的黑色包链,像一把琵琶,横插在两个轮子之间。车轮转动时,轮毂里那些总是擦得锃亮的不锈钢条变动着时疏时密的银弧,让人似乎能听到那把黑琵琶的鸣响。

  立蕙记得叶阿姨大概是因个子不高,便将座凳调得很低,看起来双臂总是曲着高高地搭在前方,那双手好像是举过了肩似的,姿势有些怪异,却让人感觉她很惬意。记忆里叶阿姨总是穿素净色的衣服,灰白蓝黑,似乎连小格子的都没有,好像有意要跟自己那辆造型特异的“蓝翎”车子浑然一体。叶阿姨还总是戴一顶锐三角形的阔大的竹斗笠。那斗笠的遮阳效果非常好,边缘齐耳的帽檐在阳光里截出一圈阔大的阴凉,将人的脸深深地藏入。它们多半是从中越边境的城镇流通过来的,很受南宁城里年轻女子喜欢。她们用艳色的宽尼龙纱做帽带,系在脖子下,很有异国风情。特别是立蕙她们所在的远郊的农科院里,女科研人员出门或下田总是戴顶软塌塌的草帽,叶阿姨的越南帽就算毫无饰物,看起来还是很特别。

  立蕙记得,后来有一阵就经常能在农科院的马路上见到叶阿姨了。锦芯妈妈的自行车和越南帽的特别,让小女生们会偶尔议论起来。立蕙从她们口中得知叶阿姨调到了西郊的民族学院,好像说不教书了,只在教务处工作。小女生们又叽叽喳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锦芯的妈妈是北方人,似乎是北师大毕业的。”听家里大人说,当年抗战胜利后,还是小女孩的锦芯妈妈随在西南联大教书的父亲从云南一路出来回返北方,在桂林借读初中时遇到了锦芯的爸爸。她后来回到北方,两人一直通信。锦芯的妈妈大学毕业后,自己要求分到广西,就为了嫁给锦芯的爸爸。

  小女生们那时还不会用“爱情”这样的词汇,只是将从大人口中零星听来的这些事情当传奇讲来消遣。有一次,她们在班里的学习委员兰玲家里小组学习,又聊到锦芯妈妈是英文老师,难怪派头很不一样。说到最后,她们又说,锦芯的妈妈从不跟人打招呼的,跟邻居也不讲话,讲不清是清高还是脾性古怪。这样一讲,大家似乎觉得高年级明星学生锦芯的那身傲气有了解释。原来在里间的兰玲妈妈这时掀了门帘出来,手里提着个布包,急忙间用只小木梳梳理着短发,一边说:“锦芯的妈妈当年在北师大是学俄语的。她跟何叔叔刚结婚那时,我听过她用俄语给大家背《静静的顿河》,背着背着,眼里都是泪。唉!”——兰玲妈妈跳跃的语句,小女孩们恐怕也就听懂个五六分,但那一声低闷的叹息,一下让她们都静下了。立蕙屏住气,看到兰玲妈妈很深地看了她一眼,自顾着摇摇头,叹了一句:“唉,这就是生活了!”说完搁下木梳,径自出了门。立蕙清楚地接到了木梳击到三合板柜面上的那声“啪”的轻响。她微低下头,看到兰玲妈妈蹬着压有粗糙喇叭花形的黑色塑胶凉鞋的双脚从身边跨过。立蕙不能肯定兰玲妈妈看过来的那一眼,自己是“看到”还是“感到”的,一阵心惊。

  在立蕙的记忆里,自己开始躲避何叔叔之后,叶阿姨好像也突然消失了。现在想来,她那时除了上学就不愿出门了,碰不到本来就难得一遇的叶阿姨,倒也正常。

  现在她在等那个戴过越南斗笠、骑过深黑“蓝翎”自行车,最早最早,远在她还没出生前,眼含泪水为朋友们用俄语背诵过《静静的顿河》的何叔叔的妻子、锦芯的母亲。立蕙感到紧张,更要紧的是,叶阿姨在电话里避开了她对何叔叔近况的追问。“我们见面再细谈。”——叶阿姨重复了两次,就是没有松口。立蕙生出隐隐的焦虑。何叔叔应该比生于1940年的母亲大些,七十多岁的老人,身体可以很好,也可能很差。父亲就是七十五岁那年开始失忆的。再不就是中风或更严重的病症的后遗症了?这个想法冒出来,让她在木桌上轻敲了两下——这是西人的习惯,走嘴说了不吉利的话,敲敲木头冲掉它。她再一想,无论是什么情况,叶阿姨没有提到何叔叔会出现,这真让人不安。另外,会不会是最坏的可能——何叔叔已经离开人世?刚才在公司停车场准备起动车子时,这个深黑的问号跳出来,让立蕙搭到方向盘上的手停住了。她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色让身上那件铁灰色真丝短袖衫反衬得更苍白了,她竟穿了这么深色的衣服,果然是要去见记忆中总是一身素净的叶阿姨了。

  立蕙摇摇头。生活一直是善待她的,而且会一直善待她的,这是她的信念。她在这个早晨还特意戴上了何叔叔给她的玉镯。这些年来,这是第一次。那蛋清色的一环,在晨光里牢牢地圈在她细细的手腕上,细微的佛雕纹线若隐若现,让立蕙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凝重。

  侍应生端来立蕙点的冰茶。她道过谢,往里面挤柠檬汁,再加些蜂蜜,刚拿起勺子要搅拌,一抬眼,看到侍应生领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华裔女士走到餐厅通向露台的门边站下,朝自己这个方向比画着。立蕙立刻起身,迎上前去。“是叶阿姨吧?”立蕙听到自己的声音撞到头顶花篮上,又弹回来,尾音扬起。叶阿姨走过来,远远朝她伸出手来,微微地笑着,看上去竟有点儿羞涩。立蕙急步上前握住叶阿姨的手。那手很瘦,薄薄的一把,却带着暖热的体温,让立蕙有些意外。

  叶阿姨握着立蕙的手摇了摇:“是立蕙对吧?哎呀,你都这么大了!蕙清楚地接到了木梳击到三合板柜面上的那声“啪”的轻响。她微低下头,看到兰玲妈妈蹬着压有粗糙喇叭花形的黑色塑胶凉鞋的双脚从身边跨过。立蕙不能肯定兰玲妈妈看过来的那一眼,自己是“看到”还是“感到”的,一阵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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