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幽梦(上)第1/4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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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颖妃的思绪疯狂地旋转着,脚下己经跌跌撞撞奔了出去。花盆底碍事,被她一脚踢开,只着白袜奔跑。此时一众蒙古嫔妃都得到了消息,赶来慰问。见她这般失态奔出,为首的恪贵人、恭贵人吓得不知所措,只好本能地拦住了颖妃。

  颖妃眼里哪有她们,径自喊着“我的璟妧,璟妧啊”。宫女们苦苦哀求,恪贵人先劝道:“有皇上允准,娘娘哪里能带回公主?”

  恭贵人见事倒明白,立刻指出症结所在,“定是皇贵妃忌恨娘娘为翊坤宫娘娘主持丧仪,才要夺走七公主。”

  颖妃发狠道:“那又如何?就是本宫与咱们这些蒙古姐妹在翊坤宫娘娘与皇贵妃之间从不偏私结党,皇上才格外器重,又怎会因此怪罪?”

  恪贵人怯怯道:“总不是因为翊坤宫娘娘自裁,皇上气昏头了吧?”

  颖妃气得连连顿足,忽而心念了转,厉声喝道:“皇上是生气还是伤心,谁知道呢?再说翊坤宫娘娘是不是自裁还是两说呢。谁知道是不是被那位所杀,翊坤宫娘娘死前可是见过那位的!”

  —众蒙古嫔妃都惊呆了,不觉面面相舰。不知谁轻声嘀咕,“啊!这话可不敢胡说啊。”

  怎么会是胡说?

  当日的情形再度浮现于眼前。

  颖妃执着璟妧小小的手,看着嬿婉得意而出,而那不久,便得到了翊坤宫乌拉那拉氏自裁的消息。

  模糊的念头随着心痛越来越清晰。是了,一定是魏嬿婉杀了乌拉那拉氏。便不是亲手所为,也一定是她所逼杀的。一定是!

  到底是恭贵人心思细些,低声道:“这话也未必是胡说,我已听到不少风言风语。”

  颖妃被夺女之痛烧得容颜扭曲,厉声道:“我带着璟妧进的翊坤宫,翊坤宫娘娘刚气绝不久,而皇贵妃前脚刚离开!”

  恪贵人一张俏脸雪白,“娘娘,就算我们有蒙古诸部作靠山,您这样公然诋毁皇贵妃,也是不成的呀!”

  颖妃满脸是泪,挣扎着道:“本宫不管!本宫只要自己的女儿!”

  这一声哭,众人都静了下来。蒙古诸嫔妃只有颖妃养了一个女儿,这位公主对她们干系极大,嬿婉这般夺女而去,不止昭显她在宫中的权势如日中天,更是不将蒙古放在眼里。而这一切倚仗,不过是皇帝的宠爱,儿女的依靠罢了。

  正值持间,一个纤瘦的身影缓步踱进。她的语调低沉而柔微,却掷地有声,“诋毁?这些话宫里好多人都在传呢。”

  众人忙行礼道:“愉妃娘娘。”

  海兰柔声道:“都起来吧。”她走近颖妃,贴近她耳边低语呢哺,“知道你的孩子被抢走了,我是来帮你的。”

  恪贵人面上闪过一丝不信,海兰失了曾经皇后的依傍,失子,无宠她还有什么?

  海兰似乎是猜到了诸人的心思,轻声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带走七公主,是打击颖妃的良机,也是将你们一众蒙古嫔妃压倒,让她称雄后宫的良机。”

  她的话语极轻,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震动。

  恭贵人旋即明白过来,“有了七公主在手,颖妃娘娘顾及多年母女情谊,势必要向她低头。”她轻哼一声,“咱们蒙古女子,不会欺人,但也不会由着她人欺辱。”

  暑气夹杂在晚风里,裹得人浑身每一个毛孔都窒息不堪。那种感觉,像极了睬进泥淖深潭。不可自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入绝望,无可奈何。

  颖妃在泪眼迷蒙里仰起头,软弱和伤心并未将这个蒙古女子血液里的坚韧打碎。她紧紧握住了海兰的手,低声道:“我看见了,璟妩也看见了。”

  数日来皇帝都是心绪不佳,饮食上多是被退了出来,只说皇帝胃口不佳,绿头牌更是彻底被闲置了。御膳房和敬事房便是着急,也是无可奈何。御前是进忠、进保守着,这二人口风极紧,谁也不知养心殿中的那位至尊,到底是怎么了。

  太后虽然挂心,倒也沉得住气。趁着皇帝来请安,便也与他闲话片刻。

  皇帝照例是对太后恭敬有加,一壁又道:“皇额娘气色极好。”

  太后斜坐在榻上,微微而笑,“有什么好不好的,人老了,懒得费心思。心一宽,气色自然不会差。”

  太后语中之意,皇帝如何不明。他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一手拨着黄花梨案上的白玉莲花炉,那氤氳散开的香烟混着殿内冰座上散开的沁凉微润的水汽,那香气仿似也变得雾沉沉的,丝丝缕缕黏在身上,缠绵着不肯离去。

  太后见皇帝不开口,便径自说:“乌拉那拉氏的丧仪哀家亲自去了。唉,她到底没有被废后,这丧仪,未免也太简薄了些。”

  皇帝似乎怨怼颇深,语调平静得毫无起伏波澜:“她不喜欢做儿子的皇后,丧仪是按照皇贵妃礼仪来办的。也算遂了她的心愿。”

  太后轻轻一嗤:“这话就是赌气了。你不让她享有皇后身份,与你合葬,自然是因为心里有气。可按旧例,凡葬在妃园寝内的,无论地位有多低,都各自为券,而乌拉那拉氏却被塞进了纯惠皇贵妃的地宫,堂堂皇后反成了皇贵妃的下属。这也说不过话去呀!”

  皇帝眉心一动,有无限心事被挑动。他嘴唇微微张合,犹豫良久,方才低声道:“乌拉那拉氏怨恨儿子,自然不会愿意将来与儿子合葬。且她在世时,几个皇贵妃里也只与纯惠皇贵妃合得来,在一块儿也好。免得地下寂寞,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太后晓得皇帝的难堪,然而并不停止追问:“那不设神牌,也无祭享,这连民间的葬礼也不如了吧。”

  熏香燃得有些快,重重渺渺地散在二人中间,好似一道纱雾屏风,朦朦胧胧。太后年纪大了,眼目不如从前清亮,竞有几分看不出皇帝的神色微动。

  心上柔软处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种抽痛牵起鼻中的酸楚。皇帝很有些委顿,露出几分难得的软弱,“乌拉那拉氏,她向往的是民间夫妻的生活。做儿子的妻子,让她痛苦。”

  太后幽幽一叹:“你这么说,可见把她说过的话放在心里,那又何必如此决绝?”

  皇帝极力硬着心肠,冷然道:“皇额娘,是她自裁,与儿子决绝。她做过对不住儿子的事,禁足思过,是朕对她的惩罚。”

  太后默不作声,只是定定望着皇帝。那目中的了然与惋惜,皇帝如何不懂只得道:“自然,儿子也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到底乌拉那拉氏是与你潜邸便在一起的情分。难道她死了,你还恨她?”

  “儿子爱惜的是当年的青樱。对乌拉那拉如懿,她与儿子,彼此失望。”皇帝黯然不己,“说到底,儿子与她是彼此辜负了。她也一定对朕怨到了极处。当年,她还是青樱的时候,直爽,单纯,对朕一心一意。可惜,这些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这句话,似乎抽去了皇帝所有撑持着的力气。他还想说什么,然后眼底微沁的泪光己经阻止了他的言语。再开口,必定是哽咽,何必在此露了心防。

  是啊,无数的时光匆匆奔涌而去,谁也不复少年时光,他所留恋的青樱,何尝不也是自己放不低的弘历时代?

  翩翩少年郎己然垂暮,心头牵念不己的少女,也情绝意断。谁还记得当年,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或许便是曾经那么在乎,如今就有多么心痛吧。而不想心痛,能做的,便是不在乎,便是厌弃,才能麻木。

  末了,还是太后道:“乌拉那拉氏过世,最伤心的还是永璂。皇帝切不可迁怒于孩子身上。”

  皇帝道:“几子知道。永璂也是儿子的孩子。只是这孩子畏畏缩缩的,没有些意气风发的样子。永琪从前可不这样,永琪…”他轻轻摇头,“永琪己经不在了。”

  太后轻嘘道:“哀家何尝不知道永琪是你最得意的儿子。可永琪这般出色,也是乌拉那拉氏多年教养的缘故。”

  谈到子嗣,皇帝稍稍缓和神色,“若是永琪还在,儿子怎会伤心至此?这些皇子里头,出嗣的出嗣,早夭的早夭,剩下的几个虽然伶俐,都尚是孩童,不能为朕分忧。皇嗣之事,干系国本。”

  太后连连摆手,“承继宗室之事,不需这么早提。你春秋正盛,再为国事辛苦三十年也无妨。只是你的阿哥,多是纯惠、淑嘉二位皇贵妃所生,他们自然是不成器的。余者便是令皇贵妃所出,哀家倒觉得,孩子都养在她膝下,也不是个事儿。”

  皇帝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犹自记挂着永璂,“乌拉那拉氏没了,永琪也没了。永璂由愉妃养着,也算彼此安慰。皇额娘,那孩子还得你费心关照些。”

  太后微微颔首,父母不合,决绝至此,永璂如何不知?素来父母未能情好的,最吃苦的便是孩子。永璂性格沉闷软弱,多半也是因为如此。里帝大约也是知道此节,怕永璂心中有怨,所以才请托了太后照顾。也唯有太后照顾,才镇得住与如懿不睦的嬿婉吧。

  太后轻轻叹息,天家尊荣,享得泼天富贵,却亲情不保,又有何趣味呢?或许真要活到了自己这斑白年纪,才能僅得个中滋味吧。

  皇帝这般不乐,嬿婉照例是要领着嫔妃们去请安的。然而这几日她也实在是无心他顾,璟妧到了永寿宫里,不肯吃饭,竟是断了饮食。起初嬿婉也不着急,永寿宮的小厨房手艺远胜于御膳房,什么苏杭点心珍馐美食,但凡小孩子爱吃的,一溜儿流水样供到璟妧面前,便不信她一个孩子扛得住这般诱惑。

  然而奇怪的是,璟妧那孩子是出奇的镇静与倔强,死咬着不开口。若是给水便喝,食物一点也不碰,铁了心地要回咸福宫。

  嬿婉原打算着颖妃要来闹一闹,便可趁势炫耀自己皇贵圮的威仪,好好训斥她一番,打压气焰。偏偏颖妃不来,她满腔气焰无处可发,想着颖妃是骨子里怕了她,一早酥倒,便转怒为喜了。可谁知一个孩子便闹腾得她头痛不堪,再好的气性也忍耐不住。只为璟妧来来去去就是几句,“我要回咸福宫,我要回额娘身边。”
的少女,也情绝意断。谁还记得当年,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或许便是曾经那么在乎,如今就有多么心痛吧。而不想心痛,能做的,便是不在乎,便是厌弃,才能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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